緣覺告訴他,瑤英還沒走。
“文昭公主一直在裡面?這麼久了,還沒出來?”
緣覺點頭。
畢娑看著緊閉的毡簾,眉頭緊皺。
親兵進去通報,簾子挑開,曇摩羅伽走了出來,眼神示意畢娑去長廊另一頭的小廳。
畢娑錯愕,跟上去。
“查清楚了,確實是我的屬下,有人收買了他,要他把文昭公主藏起來。他知道沒法帶公主離開王寺,打算迷暈了她,把她藏進廢棄的石窟裡。”
說到這,畢娑頓了一下,笑了笑。
“公主很警覺,趁謝青和他們纏鬥的時候跑開,雖然又被抓了回去,可她及時吹響了訓鷹的銅哨,引來迦樓羅和附近的僧兵,迦樓羅替她趕跑了一個親衛,其他人見僧兵來了,知道計劃敗露,不敢停留,隻能放棄任務。僧兵追了上去,一個都沒跑掉。”
畢娑心急如焚、向曇摩羅伽請示調動僧兵搜人的時候,瑤英已經從那幾個近衛手中脫身了。
曇摩羅伽聽他稟報完,臉上沒什麼表情,忽地問:“他們為什麼要藏起文昭公主?”
畢娑抬起頭,直視著曇摩羅迦。
“因為您。”
曇摩羅迦沉默不語。
“王……”畢娑遲疑了一下,道,“他們想藏起文昭公主來威脅您,逼迫您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
曇摩羅伽是佛子,是民間百姓心中的神,世家敢軟禁他,挾君主以令天下,但絕不敢傷害他,所以他們從他在意的人下手。因此每當朝中有變,赤瑪公主府上都會加強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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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一次世家選擇拿瑤英當人質。
畢娑無意味地一笑:“這也不奇怪……王,除了王庭的安危,您的牽掛不多……”
應該說他幾乎沒有牽掛,他心懷天下,嘔心瀝血,為蒼生成佛,又為蒼生為魔,盡人事聽天命,將生死置之度外,毫無私心。
世家拿他毫無辦法,因為他沒有弱點。
畢娑語氣一變:“可是您讓我護送文昭公主回漢地……王,這是您第一次囑咐我去辦一件私事。”
從前,曇摩羅伽對李瑤英的種種優容都可以說是報答她的恩情,他幫助照拂她,就像愛護百姓。
但是當他特意叮囑畢娑的時候,畢娑敏銳地覺察到: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假如李瑤英真的被擄走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這一次世家隻是誤打誤撞,下一次呢?
畢娑雙拳緊握,凝望著曇摩羅伽。
“王,民間百姓之所以對摩登伽女的故事津津樂道……那是因為阿難陀沒有動心,因為摩登伽女最後證得善果,斷絕痴戀,也成了沙門中人。”
“這是一樁美談,所以不論沙門內外,都不忌諱提起此事。”
“假如摩登伽女成功了……”畢娑神情凝重,一字一字道,“那她就會背上勾引阿難陀墮落的罵名,她會被阿難陀的信眾唾罵、詛咒,她將成為眾矢之的,被憎惡,被仇視,人人都可以踩她一腳。”
“她會被視作妖魔,遭到天下人的羞辱,淪落至塵埃,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瘋狂的信眾恨不能撕碎了她。”
他一句句說道,擲地有聲,字字珠璣。
曇摩羅伽立在一幅講述佛經故事的壁畫下,面容沉凝。
畢娑吐了口氣,道:“王,我會提高警惕,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我送文昭公主回去。”
他轉身。
曇摩羅伽叫住他。
畢娑回頭。
“文昭公主今晚留在這裡,明天也是。”曇摩羅伽背對著他,語氣平淡,卻隱含威嚴,“直到議立攝政王大會完全結束。”
也就是說,直到確保李瑤英安全。
畢娑嘴巴張了張,無奈地嘆口氣。
曇摩羅伽接著道:“傳令下去,關閉城門。”
“從此刻起,聖城內外,隻準進,不準出。城外四軍若有鼓噪,放入瓮城,圍而不攻。”
“請諸位領主入王宮。”
畢娑心中一緊,沉聲應是。
收網的時候到了。
第104章 風動旛動
王寺通往獸園、沙園隱蔽處的角門霍然洞開,十幾騎快馬飛馳而出,馬上騎手皆頭裹布巾,一身淺藍長衫,著銀色輕甲,披雪白錦袍,腰佩長刀、短匕,肩上背了一張織繡華麗的彩絹,如一支支激射而出的箭矢,穿過山崖下的夾道,飛快衝向茫茫無際的雪原。
與此同時,城中把守各處的中軍近衛統領同時接到命令,開始分頭行動。
王宮前的大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以掌軍的康家、薛家、安家、孟家為首的豪族或騎高頭大馬,或乘坐豪華寶車,在私兵的簇擁中離開各自的宅邸,浩浩蕩蕩駛向王宮,氣勢逼人。
歸附於王庭的三十七個遊牧部族的酋長也受邀前往王宮。
人群在長街外匯集,豪族互不理睬,為了昭示身份,各家馬車故意拖拉著緩緩前行,誰也不想成為最沉不住氣的那一個。
馬嘶聲,車輪轆轆聲,寒風拍打旗幟的獵獵聲,匯成一片巨大的聲浪,傳遍聖城大街小巷。
氣氛沉重,一觸即發。
王庭有攝政王輔政的傳統,每一次議立攝政王都免不了血雨腥風,豪族間勢必會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輕則死傷數人,重則幾軍互相殘殺,血流成河。
上一次議立攝政王,康薛四家全部落敗,還沒來得及內鬥,蘇丹古已經控制住局勢,那一次罕見的沒有傷亡。
這一次四軍已經駐扎在聖城外,大相等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幾軍交戰不可避免。
聖城百姓躲在家中,從窗縫窺看外邊情景,瑟瑟發抖,暗暗祈求城外的四軍千萬不要打進聖城。
人們朝著王寺的方向頂禮膜拜,念誦經文,虔誠祈禱。
不管豪族怎麼爭鬥,隻要佛子還是王,他們就能繼續過著太平安寧的日子。
……
曇摩羅伽回到禪室。
帳中殘煙細細,瑤英仍在昏睡,呼吸聲很輕,雙頰暈紅。
曇摩羅伽站在她身前,垂眸凝視她。
他知道為什麼有人想在這個關頭擄走她,之所以問畢娑,隻是想從畢娑口中確認答案。
在畢娑通稟她被帶走的那一瞬間,曇摩羅伽就明白了。
一念妄心。
風未動,旛未動,人心在動。
他為王庭的將來、為臣民是否能安穩度日、擺脫亂世之苦而憂愁,這一次,他擔憂一個女子的安危。
文昭公主並非他的子民。
喜,怒,憂,思,悲,恐,驚。
七情五欲,乃人之常情。
而修行之人,就是要清淨戒行,降服五欲,斷絕七情,以得梵行,涅槃寂靜。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
一切貪戀皆如夢幻泡影,指間流沙。
曇摩羅伽俯身,拿起案上的經卷,放下毡簾,退到隔間窗下的一張短案前,盤腿而坐,背對著簾子,撫平紙張,提筆繼續默寫經文。
風吹,雲動,天不動。
水推,船移,岸不移。
心不動,風旛不動。
窗前一陣翅膀撲騰輕響,黑影晃動,蒼鷹撲到短案前,身上羽毛蓬亂,鳥喙叼起腳絆皮繩,討好地朝他湊了過來。
曇摩羅伽頭也不抬,揮了揮手,淡淡地道:“將功贖罪,今天不罰你了。”
蒼鷹叫了兩聲,放下皮繩,拍拍翅膀,落到鷹架上,眯起眼睛。
禪室岑寂如一片汪汪靜水,鎏金卷草紋燻爐靜靜噴吐著嫋嫋青煙。
曇摩羅伽不疾不徐地書寫經文,眉眼沉靜,神情淡然。
筆鋒劃過紙張的沙沙輕響持續到下午。
曇摩羅伽寫完最後一句,擱下筆,捧起經卷,擺在佛像前,雙手合十,豐唇翕動,口中念念有聲。
以殺止殺,不可取也。
然而值此亂世,一味寬容優柔,隻會讓更多無辜黎民陷於戰亂之苦,民不聊生。
簾外腳步響,緣覺走進禪室,小聲道:“王,備好車馬了。王公大臣快入宮了。”
曇摩羅伽睜開眼睛。
和他預計的時間差不多。
他去裡間換了身袈裟,離開前,回頭看向毡簾。
緣覺知道李瑤英就睡在毡簾後面,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一聲。
“假如文昭公主醒了,請她留下,護她周全。除非阿史那將軍本人親來,不得松懈。”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吩咐近衛巴爾米。
巴爾米恭敬應是:“屬下定會保護好公主。”
風聲呼嘯,天邊陰雲籠罩。
僧兵簇擁著曇摩羅伽步出禪室,他立於階前,一襲雪白金紋袈裟,風吹衣袂翻飛,深邃眼眸掃視一圈,法相莊嚴,清冷出塵。
雲層壓得低低的,風聲一聲比一聲凜冽,庭中密密麻麻站滿了人,卻一聲咳嗽不聞。
近衛、僧兵全副武裝,單膝跪於階下雪地中,一手握刀,一手握拳置於胸前,抬頭仰視著曇摩羅伽,目光狂熱。
曇摩羅伽俯視眾人,道:“四軍已陳兵於城外,諸位隨我去王宮,此去生死難料,若有怯懦者,不必隨行。”
近衛們立刻道:“我們不怕死!”
跪在隊列最前面的畢娑站了起來,拔刀出鞘,朗聲道:“中軍近衛永遠是王最忠臣的護衛,是佛子最英勇的奴僕,四軍作亂,朝政不寧,佛子乃民心所系,眾望所歸,我等甘願為佛子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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