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的眼神不像阿兄。
下一刻,瑤英繼續倒水,動作不復剛才的輕柔憐惜,撥開李玄貞臉上的亂發,巾帕擦過他的臉,抹掉了半邊血。
他俊秀的五官漸漸顯露出來,劍眉鳳目,眉宇間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鬱。
剎那間,瑤英眼裡的歡喜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片空茫。
大起大落,不過如是。
她呆呆地握著巾帕,半晌沒吭聲。
李玄貞知道她認出來了,心中苦笑。
瑤英冷冷地看著他,她夢中所見的明明是李仲虔,為什麼變成了李玄貞?
幾乎一樣的場景,一樣的裝束,一樣的擂鼓瓮金錘……李玄貞怎麼會拿著李仲虔從不離身的雙錘?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瑤英臉上血色褪盡,神情驀地變得冰冷,唰的一聲,推開親兵,撲到李玄貞身前,抽出藏在腰間革帶裡的匕首,刀尖抵在他喉嚨上。
“我阿兄的金錘怎麼會在你手裡?”
她聲音顫抖,兩道目光落在他臉上,毫無一絲溫情。
“你對他做了什麼?”
李玄貞迎著瑤英冷淡懷疑的視線,艱難地張了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
她看李仲虔的眼神盛滿驚喜,嬌柔,孺慕,信賴,親近,歡喜濃烈得幾乎快要溢出來。
看他的眼神,隻有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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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別居然如此之大。
大到有那麼一刻,李玄貞胸腔裡充溢著嫉妒、不甘和一些他自己也分不清的東西,真希望李仲虔從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瑤英手上用力,匕首緊抵他的咽喉:“李玄貞,你對我阿兄做什麼了?你怎麼拿了他的金錘!”
李玄貞望著她的眼睛,“他還活著……”
他猛地咳嗽起來,唇邊溢出血絲,身上直顫,瞳孔放大。
親兵臉色一白,掏出一瓶強心保命丹藥,塞進李玄貞嘴裡:“公主,他身上好幾處大傷口,都能看到骨頭了,這是虛脫、快不行了!得趕快給他止血,送他回營地!”
瑤英蹙眉,收回匕首,站起身,示意親兵繼續為李玄貞包扎傷口。
李玄貞命大,每次都能絕境逢生,沒那麼容易死。
親兵都圍了過來,認出李玄貞,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地擦了擦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太子殿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瑤英把匕首塞回腰間,“他肯定是來找朱綠芸的。”
遇到朱綠芸的時候她就猜到李玄貞會為了朱綠芸離開中原,他被北戎兵追殺,說不定就是因為和朱綠芸會面時暴露了身份。
親兵面面相覷,問:“公主,救還是不救?”
瑤英點點頭,淡淡地道:“救。”
留著李玄貞有用,收復河西之地,必須和他結盟,而且他拿著李仲虔的雙錘,說不定知道李仲虔在哪裡。
等弄清楚他是怎麼得到李仲虔的雙錘,再和他算賬。
瑤英整理思路,徹底冷靜下來,臉上難掩失落。
她真的以為夢中的場景再現,騎馬朝她奔過來的人是李仲虔,怕他受傷,情急之下沒看清他的臉就迎了上去。
李玄貞又不是沒聽到她叫了什麼,為什麼不出聲?
他要是出聲了,她馬上就能聽出來。
旁邊扛旗的親兵撓了撓腦袋,“太子殿下剛才怎麼那麼關心公主?還抱著公主不放手?”
亂箭到處飛竄時,李玄貞緊緊抱著瑤英躲避流矢,他們都看在眼裡。
另一個親兵哼了一聲,道:“肯定是逃命的時候看到熟人,太激動了,想求公主救他,怕公主不搭理他,就緊抱著公主不放!”
眾人深以為然,齊齊點頭。
討厭歸討厭,他們還是盡全力救治李玄貞,牽來一匹馬,把人抬了上去,撤退到遠離戰場的地方。
……
另一頭,莫毗多結束戰鬥,留下一部分人打掃痕跡,帶著救下的漢人後撤。
幾個漢人從絕境中脫身,整理了一下儀表,綁好散亂的長發,爬上山丘。
兩個受傷最重的人忽然脫力,倒在了沙地上,其他人扶起他,一行人就這麼沉默著,一步一步朝瑤英走來。
瑤英等在山丘旁,迎上前,目光掃過這幾個身負重傷、身穿北戎騎兵服飾的漢人,忽然覺得他們有些眼熟。
蒼涼的暮色下,幾個漢人形容狼狽,渾身浴血,目光堅毅,相互攙扶著走到她面前,鄭重地朝她行禮。
“不到涼州,絕不回頭。公主殿下,幸不辱命!”
他們抬起臉,含笑望著她,目光熱切,天真明朗。
記憶裡的場景浮現在眼前,瑤英望著眼前滿身是血的青年,心頭湧起一陣激動,心髒怦怦狂跳,嘴巴張了張,眼眶湿潤。
李玄貞帶來的情緒波動霎時煙消雲散。
瑤英翻身下了馬背,朝漢人們走去,俯身揖禮,一揖到底。
她曾為眼前的青年們送行,對他們說: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今天,他們在沙丘重聚,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死的死,傷的傷,埋骨他鄉,默默無聞,活著的隻剩下這幾個人了。
他們含笑看著她,一如離開時的模樣。
少年強,家國盛。
漢人中的一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黃絹包裹的冊書,捧在手中,朝瑤英單膝跪下:“公主,我等奉命穿過重重封鎖,抵達涼州,找到魏朝守將,在鄭景和杜思南的幫助下呈交萬言書和國主的信件,魏朝皇帝回信了。”
其他人跟著單膝跪下,右手抱拳置於胸前,眼中迸射出火星般炙熱的。
瑤英定定神,壓下心頭的震動,接過信。
李德已經統一北方,完全控制西蜀,正是需要安撫人心、穩固政權的時候,曾經隸屬中原王朝的西域諸州請求朝廷出兵,漢家遺民哭求王師收復故土,他當即將萬言書張貼於榜,寫了一封慷慨激昂地回信,字字泣血,句句振奮人心。
但是他沒有保證會馬上出兵收復河西。
青年們臉上閃過一抹羞愧之色。
“公主,鄭景告訴我們,朝廷沒有忘了我們,可是他們現在沒辦法出兵……”
他們急著趕回高昌報信,不敢在中原久留,雖然中原的官員個個都表現得十分熱情,和他們同仇敵愾,恨不能立馬收復故土,但是說起何時發兵,官員們就支支吾吾,故作拖拉,他們看得出來,魏朝現在沒有那麼多兵力。
失望是難免的,但是他們可以等,等魏朝統一南北,就能派兵收復故土了!
瑤英並不意外會得到這樣的回答,李德謹慎慣了,不會輕易把精銳魏軍投入到收復河西之地的戰場上,她從來不指望他派出援兵直接和北戎交戰,隻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和回應,事情就好辦了。
現在李玄貞就在她眼皮底下,北戎忙著和王庭交戰,涼州軍可以出兵策應,他們何須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朝廷的精銳身上?
隻有當他們壯大起來、能夠給北戎造成威脅的時候,李德才會投入兵力。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這支隊伍已經有了規模,李德隻能和他們合作,而不是命令。
瑤英目中含淚,看著眼前的青年們。
他的親兵一個一個圍了上來,和青年們一樣跪在她腳下。
王庭士兵沒有靠近,騎馬守在一邊,遙遙觀望。
瑤英立在山丘間,肩披霞光,笑了笑。
“你們都是高昌最英勇的兒郎,在沙州,瓜州,還有很多像你們這樣的兒郎,你們頂天立地,是收復河西的希望。”
“楊遷組建義軍,聯合各地心向魏朝的世家大族,隊伍正在不斷壯大。”
“沒有魏朝的兵馬,我們自己上戰場。”
“沒有糧草,我們自己籌措。”
“這支軍隊,就叫西軍!我們要聯合所有想要東歸的部落,自己收復故土,奪回家園!”
狂風卷過,吹動瑤英身上的衣袍,衣袂翻飛。在她身後,幾面代表她的旗幟在狂風中舒展開身姿,飄蕩飛揚。
青年們望著她,滿是疲憊的面龐煥發出異樣的神採,目光灼灼,重新燃起鬥志,熱血沸騰——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他們一定可以完成祖輩的遺願,回歸故國!
……
長風獵獵,暮色壯麗。
不遠處,一支隊伍停在沙丘背後,馬背上的男人放下長弓和鐵箭,遙望立在瓦藍蒼穹之下和黃沙之間的瑤英,久久無言。
一旁的畢娑看著遠處的李玄貞,忍不住出聲道:“我從未見過文昭公主如此失態,公主肯定很想念她的兄長,盼著早日回到故鄉。”
下午,曇摩羅伽獨自返回營地,和畢娑密談,突然接到急訊,有北戎人在附近出沒,兩人想到莫毗多和瑤英,怕出什麼變故,帶了一支隊伍出來接人,順便截住北戎人。
趕到附近時,他們聽到廝殺聲,向莫毗多的人揮動旗幟,示意是自己人,慢慢靠近,正好看到瑤英衝進一個男人懷裡,兩人緊緊相擁。
畢娑一雙碧眼瞪得溜圓,眼珠差點掉出來,下意識去看曇摩羅伽的反應。
曇摩羅伽臉上蒙著防風沙的面巾,沉著地彎弓搭箭,幾箭射落北戎騎兵。
直到莫毗多帶人斬殺所有北戎兵,他才松了弓弦。
畢娑猜不出他臉上是什麼表情。
不一會兒,一個士兵過來傳話:“將軍,文昭公主好像找到她兄長了!”
畢娑心情復雜,一時好像松了口氣,一時又有點失望,腦子裡成了一團漿糊。
曇摩羅伽始終一言不發。
畢娑感嘆幾句,試探地問:“他們要回營地了,我們過不過去?”
“不必,直接回營地。”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撥馬轉身。
他見過她失態的模樣,不過隻在她做夢的時候,她把他當成李仲虔,緊緊攥著他的手,在他掌中依戀地蹭來蹭去,和他撒嬌。
但是那都不及親眼看到她衝下沙丘,不顧一切地撲進她兄長的懷中。
隻有在李仲虔面前,她才能真正放松下來,像個孩子。
她有更信賴、更親近的人。
此前種種,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她從萬裡之外來,跨越重重山河,迢迢萬裡。
現在,她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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