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著羊皮紙,出了一會兒神。
燭火微晃,一旁的李仲虔伸手拿走她手裡的羊皮紙,遞還給使者,凝眸看她:“明月奴,在想什麼?”
瑤英收斂思緒,笑了笑,“沒什麼。”
使者笑道:“請公主和公主的兄長相信我們王子的心意。夜已深了,不打擾公主休息,等王子回來,會親自來向公子和公主求親,失禮之處,請公子見諒。”
李仲虔示意親兵送使者出去,一雙鳳眼緊緊盯著瑤英:“我聽親兵說,這個莫毗多抱過你?你挺喜歡他的?”
瑤英失笑:“沒有。”
她知道自己不討厭莫毗多,但要說男女間的喜歡,絕對沒有。
李仲虔點點頭,“你剛剛離開王寺,莫毗多的部下立刻拿出他的親筆信,向佛子請求許可,再來向你求親……這個莫毗多年少有為,想得也周到,可惜是外族人。”
瑤英笑笑:“外族人怎麼了?”
李仲虔皺眉:“他是烏吉裡部的繼承人,你嫁給他,以後就是烏吉裡部的可敦,要在烏吉裡部生活,他們逐水草而居,族裡沒人會說漢文,一輩子遠離故土,生活在一個陌生的部族裡,太委屈你了。”
兩人正說著話,聽到消息的高昌使者趕了過來,撫掌輕笑,道:“公主,莫毗多王子驍勇善戰,還是佛子器重的近臣,烏吉裡部雖然是王庭的附庸,但大小事務都是可汗自己做主,王子手底下有一萬精騎!”
瑤英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高昌使者代表那些爭相投靠西軍的世家豪族,他們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的王寺,這些天使出百般手段委婉提出聯姻的請求。尉遲國主提醒過她,她的婚事會打亂西軍內部權勢平衡,誰娶了她,誰就能迅速崛起。因此世家希望她能從他們中選出一個丈夫,或者和強大的外族聯姻,以獲取支持,穩定局勢。
總之,他們不希望她嫁給中原世家。
李仲虔之所以考慮從西軍將領中挑一個兒郎,就是因為知道她這麼做和河隴這一帶的世家關系會更緊密,到時候利益一致,她的地位也就更穩固。
瑤英不想和高昌使者討論自己的婚事,朝李仲虔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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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冷冷地看一眼高昌使者。
使者打了個激靈,識趣地告退。
李仲虔沉聲道:“明月奴,你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別委屈自己。”
瑤英笑笑,“我知道。”
她回房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翌日天還沒亮就起身,去找畢娑。
第149章 舊相識
天際處微微泛白,晨風輕拂。
畢娑穿過長廊,匆匆走下階梯。
長階下,一道婀娜身影立在清冷曦光中,墨發烏黑,秋水瞳仁,淺黃襦花籠裙,手上執馬鞭,鞭尾有一下沒一下地磕在石階上,神情若有所思。
“我想見法師,不知道法師方不方便見我?”
她看到畢娑,收起馬鞭,摘下面紗,直接道。
畢娑遲疑了一下:“王昨天好轉了些,不便見公主。”
“為何不便?”
“王準備再次閉關,王說應該來不及為公主送行,王給公主準備了禮物。”
畢娑說完,階前安靜下來。
瑤英沉默了一會兒,一笑,道:“那就是說法師現在還沒閉關,我隻是想和他說幾句話而已,不會耽擱太久。煩請將軍替我轉告法師,我在這裡等著。”
“還是說,我隻能晚上才能見到法師?那我夜裡來。”
她說話嗓音依舊柔和,眉間帶笑,畢娑卻聽得頭皮發麻,立即轉身入殿。
醫者剛剛為曇摩羅伽施完針,他面色蒼白,裸露在外的肩背大汗淋漓,泛著油光,聽了通稟,坐著出了一會兒神。
畢娑道:“王,公主等著我去回話……公主還說,您這會兒不便見她,她就夜裡來。”
瑤英一直善解人意,知道自己是個外人,很多事都不會多問,但是當她堅持要做什麼的時候,畢娑根本沒辦法糊弄她。
曇摩羅伽擦去身上虛汗,站起身,披上袈裟,“請公主進來。”
瑤英入殿時,曇摩羅伽坐在書案前,手執經卷,脊背挺直,神色如常,氣勢莊嚴,完全看不出剛剛施過針的樣子。
“前晚勞公主看顧,公主乃西軍都督,諸事纏身,急著去高昌,畢娑不該麻煩公主照料我,耽誤了公主的行程。”
他抬眸,看著瑤英,緩緩道。
“以後畢娑不會再拿這些瑣碎小事麻煩公主。我已批復高昌送來的文書,見過衛國公了,公主不再是摩登伽女,可以即刻啟程。”
瑤英目光睃巡一圈。
他的書案旁空空蕩蕩,她以前常用的那張小案沒有了。
她記得小案是黑漆鎏金的,上面繪有蓮花、寶池、卷草、小坐佛,一應筆墨文具都是她用慣的。她曾伏在小案前讀書寫信,曇摩羅伽坐在一旁翻閱經書,她遇到疑惑的地方,直接側過身去問他,他為她講解,寬大的金紋袈裟袖擺時不時拂過她的手背。
他對她太溫和,待在他身邊,她很安心,沒有絲毫防備,久而久之,她不知不覺信賴親近他,有時候還會打趣他,心裡隱隱覺得,他不會生氣,就算生氣了,也是為她好,而且不會氣很久。
小案沒了。
瑤英坐到離曇摩羅伽有些遠的下首,道:“事關法師的身體,絕不是什麼瑣碎小事。”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公主不是醫者,不通醫理,我身邊有僕從近侍,不該勞煩公主。”
瑤英撩起眼簾,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法師,莫毗多王子向我提親了。”
她平靜地道。
屋中陡然沉寂下來,唯有水晶簾輕輕搖晃的窸窣輕響。
畢娑站在門邊,渾身僵直,大氣不敢出一聲。
不一會兒,曇摩羅伽放下經卷,面色淡然,道:“我知道,莫毗多的請求是我批復的。”
“這麼說,法師贊同這樁婚事?我若答應求親,王庭和西軍的盟約可以更穩固。”
曇摩羅伽手指握緊佛珠,看著瑤英,碧眸波瀾不興。
“公主的婚事當由公主自己做主,與他人無幹。”
也就是說,和他也沒有關系。
瑤英凝眸看他半晌,嘴角輕翹:“是我莽撞了,法師是得道高僧,我和法師提起婚姻嫁娶這種俗事,請法師勿怪。”
曇摩羅伽不語。
瑤英笑了笑,站起身:“不打攪法師了……法師說得對,法師身邊有近侍醫者,我一竅不通……”
她告退出去,走到門邊時,轉過身,眉眼微彎。
“我流落域外,能遇上法師這樣的人,和法師相識一場,心裡很高興。”
“法師救了我,我很感激法師。”
“法師身體不好,一定要好好調養,朝務再繁忙,也要注意身體。”
“這些時日給法師添了不少麻煩……法師,保重。”
她一字字說完,目光凝定在曇摩羅迦身上,看了他很久,轉身出去了。
縷金夾缬花籠裙拂過門檻,她的身影消失在浮動的燦爛曦光中。
畢娑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遠,心驚肉跳。
這次離別如此平靜,平靜到好像隻是一次尋常的道別,但是他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文昭公主這一走,以後不會再來聖城了!
他心急如焚,轉身邁進殿中,“王……”
提醒的話還沒說出口,他臉色大變,疾步奔上前,扶起倒在書案前的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一手撐在書案上,坐穩,搖搖手,示意無事,咬緊牙關,疼得額前浮起密密麻麻的汗珠。
畢娑急道:“王!我去把文昭公主追回來……”
“不。”
曇摩羅伽抬起蒼白的臉。
“我是聖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既不入紅塵,怎能留她?”
他聲音嘶啞,冷汗浃背,浸湿了剛剛換上的袈裟。
畢娑暗嘆一聲,扶他站起來,送他回內室。
他盤坐於榻上,和往常一樣,等傷痛過去,身上一陣陣戰慄,忽冷忽熱,雙手摸索著去找佛珠,無意間碰到一包東西,睜開眼睛。
帕子被他碰開了,色如琥珀的刺蜜灑落出來,屋中悶熱,已經黏結成一團。
她知道他愛吃刺蜜,特意給他買的。
曇摩羅伽垂眸,把帕子包好,塞回枕畔,找到佛珠,緊緊握住,閉目靜坐。
清風嫋嫋,香煙細細。
……
瑤英騎馬離了王寺,前方蹄聲如雷,一騎快馬飛奔過來,停在她身側。
“你去王寺幹什麼?佛子召見你?”
李仲虔雙眉緊皺,問。
瑤英搖搖頭,面色發白,輕聲道:“不是佛子召見我,是我來求見佛子……”
“你們說了什麼?”
“沒什麼……”瑤英握緊韁繩,雙眸無神,“阿兄,我們該走了。”
李仲虔眸中閃過一抹異色,點點頭。
“好。”
兄妹二人回綢緞鋪子,行李早就打點好了,瑤英來聖城,就是為了帶李仲虔來見曇摩羅伽,順便處理一些和王庭合作的公務,曇摩羅伽在一夜之間批復了所有和高昌有關的公文,贖買俘虜奴隸的事也一並解決了,就像是在催促她走一樣,剩下的事可以交給商隊料理,她無需再逗留。
李仲虔問:“烏吉裡部的使者在等你答復,你看怎麼打發他們?”
瑤英神思恍惚。
李仲虔皺眉,又問了一遍。
“莫毗多的提親,你打算怎麼回復?”
瑤英回過神,抬手掠了掠發鬢,感覺到臂上微涼。
她戴著曇摩羅伽送她的佛珠。
今早,般若告訴她,每年法會都會有信眾請求佛子賜福,曇摩羅伽命王寺施予百姓衣食、錢帛或是經書,但是從未將他的貼身之物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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