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他身後回帳,身體還在微微發抖,腦海裡卻騰起一道亮光。
海都阿陵雖然殘暴,卻很愛護他手底下的士兵,不會無緣無故重罰士兵,他為什麼要殺私藏佛經的士兵?
她想起一個名字。
曇摩羅伽。
她和親兵勢單力薄,不可能越過層層封鎖逃回中原,唯有先找一個海都阿陵的勢力進入不了的地方——瓦罕可汗和其他王子是最佳人選,但是他們和海都阿陵並沒有什麼不同,投靠他們不過是從虎坑逃到狼窩。
她還有一個選擇:王庭。
海都阿陵絕不敢帶兵去王庭抓捕她。
3. 海都阿陵(三)
穿過寸草不生、飛鳥走獸蹤跡全無的瀚海沙漠後,離伊州越來越近。
這日,他們抵達一處北戎部落,修整了兩天,海都阿陵突然下令讓隊伍改道往北,而不是按照原來的行程直接回伊州。
他選出兩支輕騎隊伍押送一部分俘虜去伊州。
託木倫調派人手時遇到一個難題:“王子,該怎麼安置文昭公主?屬下派幾個妥當人先送她回伊州?”
海都阿陵望著案上的輿圖,推演兩軍對戰,漫不經心地點點頭。
託木倫替瑤英松了口氣,轉身往帳門走去。
海都阿陵放下羊皮紙輿圖,目光落到牛皮帳篷上懸掛的一張毛毯上。
那是李瑤英親手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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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著女奴撿馬糞,織毛毡,用馬尾做韁繩,鞣制皮革,熬煮牛羊肉、馬腸,每樣活計都學得很快,而且做得像模像樣,還在織毛毡時想出了好幾個新花樣,教給其他女奴。
北戎女人織出來的毛毡比她的扎實,但是沒有她的漂亮精巧。
她親手織的毡毯送到他帳中,她心裡肯定很不樂意,早上她過來打掃大帳的時候,看到毡毯,臉色立刻冷了下來。
想到她氣得咬牙又不得不克制怒火的模樣,海都阿陵不禁嗤笑一聲。
託木倫掀起毡簾,人已經走出大帳,身後忽然傳來海都阿陵的聲音。
“她留下。”
託木倫暗嘆一聲,回頭應是,欲言又止。
王子強壯勇猛,是北戎第一勇士,徵戰從無敗績,想要什麼女人都能輕易得到。
他打算像馴服阿布那樣馴服公主,可是公主是個人,還是個女人。
女人不是雛鷹。
……
瑤英在原野牧羊。
天朗氣清,豔陽高照。遠處巍峨的皑皑雪山如銀冠聳立,天氣轉暖,冰川漸漸融化,草甸峽谷間溝壑縱橫,河水哗啦啦流淌,藍寶石般清澈的湖水鑲嵌在峭壁河谷之間,藍天白雲和爛漫山花倒映其中,好似一幅壯美瑰麗的畫卷。
山腳下是一片茫茫無際的千裡草場,草木旺盛生長,層層綠浪翻卷,浪頭綿延至天際,和蒼茫的山脊融為一體,五顏六色的絢爛野花點綴其間,風過處,送來一縷縷潑辣的花香和牧草的腥氣,展眼望去,汪洋花海,美不勝收。
雪白的羊群悠闲地吃著草。
瑤英騎著馬從織錦繁花的草原飛馳而過,頭梳辮發,一身北戎女子常穿的翻領窄袖長袍,腰間束帶,勒出纖娜的腰肢線條,馬駒通體墨黑,襯得她身上衣袍赤紅如火,愈發的明豔照人。
迎面的風清新何爽,花香沁人心脾。
瑤英夾緊馬腹,手中長鞭揮出,指揮羊群去河邊飲水。
周圍的北戎人望著馬上燦若雲霞的瑤英,忍不住嘖嘖稱嘆,拍手叫好。
瑤英笑著和他們打招呼。
北戎人送上清冽甘甜的泉水,她笑著道謝,接過皮囊,坐在馬背上,咕咚咕咚幾口喝完。
送水的少年呆呆地看著她,周圍的女人發出善意的哄笑,少年紅著臉跑開。
女人們笑得更大聲。
瑤英唇角輕翹。
自從上次大病一場後,海都阿陵命她服侍他的起居,不再讓她去伺候其他女人,也不會動不動叫人把她捆起來。
塔麗給她出主意:“公主,您不用去做那些粗活,隻要服侍好王子就夠了,織毛毡的活計吩咐我們就行。”
瑤英的身份依然是女奴,但是現在營地沒人敢支使她做什麼。
在塔麗和北戎人看來,海都阿陵對她已經很容忍了。
瑤英一哂。
海都阿陵確實看似放松了對她的看守,實則暗暗派了幾個胡女日夜盯著她。
他知道該怎麼在雛鷹熬不住時適時地給出一點甜頭,讓雛鷹認他為主,對他死心塌地。
瑤英和那些飽受折磨的雛鷹一樣,每天都很累,提心吊膽和海都阿陵周旋就幾乎耗費她的全部心力,她還得幹粗活,得想辦法吃飽肚子,得在他眼皮底下籌劃逃跑。
有時候,她也會詫異海都阿陵的耐心。
揚鞭在草原上縱馬飛馳時,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甚至會忘記現在身陷囹圄的處境,以為自己就像在長安時那樣,正和李仲虔在遼闊的樂遊原上肆意馳騁。
但是心底那道聲音始終清晰響亮:她是被海都阿陵抓來的,她要回去,她不會在被海都阿陵折磨之後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動搖。
塔麗以為她每天和其他北戎女人一起牧羊、編繩,已經徹底融入北戎部落,決定服從海都阿陵,其實她在暗中打聽消息,觀察海都阿陵的部下,尋找脫身的機會,順便麻痺海都阿陵。
據說瓦罕可汗正帶兵攻打王庭,海都阿陵會不會奔赴戰場助他義父一臂之力?
瑤英思索著這個可能,任由黑馬啃食地上的青草,忽然覺得周圍安靜得古怪,抬起頭,正好撞進一道凝視的目光。
一個高大硬朗的男人倚在柵欄前,辮發高束,五官輪廓分明,獸皮獵裝勾勒出健壯身形,看去意態闲適,卻隱隱帶著兇悍威嚴的殺氣,淡金色的眸子冷漠無情,沒有一絲屬於人的柔軟溫和,像在暗處等待時機的狼,隻有森冷的獸性。
他看著瑤英,示意剛才遞水囊給她的少年走到他跟前去回話,臉上沒什麼表情。
周圍的北戎人大氣不敢出一聲,垂首侍立。
少年嚇得臉色發白,哆哆嗦嗦著朝他走去。
瑤英捏緊韁繩,心跳飛快,緊張得忘了呼吸。
這個少年暗中幫她給謝青他們傳遞口信,每次送水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海都阿陵是不是看出來了?
海都阿陵和少年說話,視線仍然一直停在她身上,她不敢動彈,背上沁出冷汗。
過了好一會兒,少年把水囊獻給海都阿陵,向他行禮,恭敬地退開。
海都阿陵朝瑤英招招手。
瑤英毛骨悚然,爬下馬背,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海都阿陵看著她,眼神如刀,拍拍手中水囊:“原來公主喜歡這樣的?”
瑤英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試探還是隨便找個借口來奚落自己,鎮定地道:“他才十一歲!隻是給我送水而已。”
海都阿陵笑笑。
是啊,少年才十一歲。
但是他不喜歡這樣。
他隨手把水囊扔到地上,轉身:“跟我來。”
看來他沒有懷疑少年。
瑤英悄悄地舒口氣,舉步跟上他,以後不能再讓少年幫忙傳話,雖然傳的話無關緊要,被抓住也沒什麼,但她不能高估海都阿陵的仁慈。
海都阿陵帶著她回到大帳。
託木倫也在帳中,指指地上一堆凌亂擺放的箱書畫和珠寶瓷器,問:“公主認得出這些東西嗎?”
瑤英看了看,指著最底下一隻圓盤道:“這平脫盤是聖人頒給葉魯部的賞賜。”
託木倫忙把平脫盤取出來,“公主,這裡哪些是最貴重的寶物?哪些適合送人?要又雅致又貴重的。”
瑤英會意,點點頭。
海都阿陵這次從中原和各個部落劫掠了不少寶物,但是他的部下隻認那些金燦燦的器物,其他貴重珠寶就辨認不出分別了。現在他回到北戎,肯定要給貴人們送禮,還得把劫掠來的寶物進獻給瓦罕可汗,所以把她叫來辨認,好決定哪些送人、哪些私自扣下。
她不動聲色,幫著清點寶物,不管是字畫還是珠寶,她都能說出由來。
託木倫領著人在旁邊記錄。
海都阿陵斜倚案前,長腿支起,一手搭在腿上,一手舉著酒碗,目光在滿帳寶物間打轉,最後不知不覺落定在瑤英身上。
她是高貴的公主,是謝家養大的貴女,什麼奇珍異寶都見過了,讓她幫忙辨認古董器物根本難不倒她。
而他和部下隻知道鑲金的珠寶值錢。
他在蠻荒中長大,靠掠奪為生,她飽讀詩書,一舉手一投足都像一幅精美的畫。
李瑤英心裡肯定瞧不起他,覺得他粗俗野蠻。
海都阿陵不由得想起她剛才在草原上奔馳的模樣,笑容燦爛,鮮活明媚,讓人不敢逼視。
在他面前,她絕不敢露出張揚豔麗的那一面。她提防他,厭惡他,想離他越遠越好,他隻要靠近一點,她馬上會嚇得跳起來,或是假裝若無其事,其實身體在瑟瑟發抖。每次不得不來大帳服侍他時,她腳步沉重,恨不能一步三挪,當他揮揮手要她離開的時候,她就像甩下千鈞重擔一樣,腳步都輕快了。
海都阿陵享受她的恐懼和絕望。
她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他偏要把她扯下來,讓她沉淪在泥沼中,徹底臣服於自己。
年幼時,他偶爾發現鷹巢,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爬上懸崖,和老鷹搏鬥,終於抓來一窩雛鷹。強壯的鷹被其他王子搶走了,阿布奄奄一息,沒人看得上,他救下阿布,悉心把它養大,讓它成為北戎最雄壯的神鷹。
訓練以折磨為開端,阿布很倔強,最後還是被他馴服。
時至今日,海都阿陵還記得第一次指揮阿布完成狩獵時那種難以言喻的快感。
見到李瑤英的第一眼,他感覺到了類似的衝動和徵服欲,後來也確實從她的反抗中感受到了愉悅。
然而最近,他心裡慢慢生出一種不滿。
他發現自己不再滿足於這種貓抓老鼠似的遊戲。
……
幫海都阿陵辨認珠寶古董後,瑤英注意到陸陸續續有輕騎護送幾口大箱子去了不同方向。
她暗暗觀察託木倫,比對箱籠,很快瞧出端倪:最貴重的寶物並沒有被送走,而是留在營地。
看來海都阿陵並不打算把所有寶物交出。
她記下這一點。
禮物送出後,隊伍繼續往北走。
天氣越來越暖和,幾個膀大腰圓的胡女天天守著瑤英,她擔心連累其他人,沒再和那個送水的少年說過話。
這天,她坐在帳中編繩,士兵挑開毡簾:“王子要你去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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