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穿著一身華光閃耀的君主禮服,迎上前。
李仲虔翻身下馬,還沒客套幾句,便問:“明月奴呢?”
曇摩羅伽道:“不知道衛國公什麼時候到,她身體不適,我怕她久等,還沒告訴她。”
李仲虔收起玩笑之色:“我先去看看她。”
他示意隨行官員和王庭禮官一起入城,自己跟著曇摩羅伽直接去王宮。
走過長廊的時候,他漫不經心掃一眼碧池,眉頭皺起:“怎麼成這樣了?”
池中荷葉田田,看樣子應該開了不少荷花,但是荷花大半被人摘了,隻剩下一根根光禿禿的杆子和還沒開的花苞,看起來實在大煞風景。
這池子裡的蓮種可是曇摩羅伽親自找他討的。
周圍的王庭近衛面色古怪。
曇摩羅伽解釋說:“明月奴想吃炸荷花。”
李仲虔臉皮抽了抽:這一池荷花都被明月奴拿去油炸了?
已經是中午了,曇摩羅伽讓緣覺去摘幾朵剛開的荷花,緣覺應是,熟練地摘下幾朵最鮮嫩的荷花,拿金盤裝了,送去膳房。
李仲虔打量曇摩羅伽幾眼,看他一臉平靜、顯然已經習慣做這些事,沉默了一陣,笑了笑。
“以前在荊南的時候,春天吃藤蘿花餅,夏天吃炸荷花,秋天吃桂花糕,冬天吃梅花湯餅,栀子、茉莉、玫瑰,梨花,菊花……都能做成吃的……”
他說著說著,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笑容,語氣卻帶了幾分嗔怪,“以前別人送我幾盆曇花,養了大半年,夜裡曇花開了,我帶她去看,還沒要她作詩,她就叫人趕緊把曇花花瓣摘了。”
最後曇花都拿去燉了湯,她像模像樣做了一首詩,誇曇花湯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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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摩羅伽靜靜聽著。
說著話,兩人走進內殿。
庭院裡設了帳篷,毡簾高掛,彩绦輕拂,帳篷裡涼榻軟枕齊備,瑤英睡在榻上,旁邊兩個侍女盤坐著為她打扇,庭中涼風****,彩绦銀鈴發出陣陣脆響。
李仲虔目光落到瑤英臉上,她雖然睡著,但面色紅潤,臉龐像是胖了點,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身體不適的樣子。
他轉身看著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示意不遠處候著的禮官上前,接過一隻滿盛琥珀色葡萄酒的鎏金玉碗,遞到李仲虔面前。
“明月奴有了身孕,衛國公是她的兄長,按王庭這裡的風俗,衛國公當飲此酒。”
他嗓音清凌凌的,有種清貴的韻律。
李仲虔嘴巴張大,呆了半晌,差點跳起來,想到瑤英睡得正熟,猛地驚醒,硬生生收回已經伸出去的長腿,快脫口而出的驚呼聲也咽了回去,眼神回到瑤英身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腰看。
她身上蓋了張薄毯,看不出身形。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給我寫信?”
曇摩羅伽道:“她怕衛國公擔心,想等快到日子了再告訴衛國公。”
李仲虔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臉微微抽搐了幾下,神情變幻,面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原地轉了好幾個大圈,震驚,喜悅,擔憂,如墮煙霧,手足無措。
明月奴要當母親了!他要做舅舅了!他該做什麼?要準備什麼東西?是不是該把赤壁神醫抓來王庭?
玉碗伸到他跟前,酒液泛著金燦燦的光。
李仲虔抬起頭。
曇摩羅伽舉著酒碗,神色鄭重,“衛國公寬心,明月奴是我的妻子,我會好好照顧她。”
他神情誠摯,沉穩鎮靜,氣勢厚重如山,仿佛不管發生什麼都能夠從容應對。
李仲虔看他半晌,漸漸冷靜下來,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瑤英眼光不錯,和尚到底年紀大些,穩重踏實。
“你剛才說她身體不適?”
欣喜過後,他開始憂慮。
曇摩羅伽輕聲說:“上個月她夜裡會驚夢,這幾天好些了,就是嗜睡,經常犯困。”
“那讓她睡吧,別吵醒她。”
兩人先退出長廊,李仲虔叫來親隨,細問瑤英這些天的情形。
親隨一五一十地道:“阿郎放心,驸馬處處體貼,王宮裡住了好幾個醫者,隔幾天就請一次脈。公主胃口很好,一天要宣好幾次膳食,驸馬常常吩咐商隊帶些中原的吃食過來。公主白天在殿中看一會兒文書,接見外臣,下午涼快的時候,驸馬會親自攙著公主去庭院走一會兒,公主發懶的時候,我們不好勸,驸馬直接把公主抱出去,公主隻好走幾圈再回殿。”
往年一到夏天,瑤英就沒什麼食欲,今年夏天她胃口出奇的好,加上醫者為她開的補身藥膳,人長胖了一些,有些不願意動彈。曇摩羅伽知道她怕熱,還是每天督促她起來走動,還找出一本畫冊,教她按著冊子教的練“禽戲”。
“跟我們的五禽戲差不多,聽說練了能強身健體。”
李仲虔邊聽邊點頭。
剛才看曇摩羅伽眼皮都沒眨一下就吩咐緣覺去摘荷花,他真怕和尚這個當爹的沒有經驗,一味縱容瑤英,好在和尚該嚴厲的時候掌握了分寸,瑤英天生不足,第一次當母親,是得慎重些,免得她到時候受罪。
瑤英睡醒的時候,看到李仲虔,驚喜萬分:“阿兄怎麼來了?”
李仲虔虎著臉道:“這麼重要的事居然瞞著我?”
瑤英笑著挽住他的胳膊:“我正想告訴阿兄,信都寫好了,就等著送去西州……一定是羅伽派人去接你來的,他都告訴你了?”
李仲虔點點頭,端詳瑤英好一陣,心裡的大石頭緩緩落地。
親隨沒有報喜不報憂,她確實氣色很好,烏溜溜的眼睛神採內蘊,也確實胖了些。
他陪瑤英用午膳,看著她一口氣喝了兩碗湯,下午陪她在庭院漫步,她又有些餓了,緣覺早有準備,送了些精致的果點過來。
傍晚時,有人送來文書賬冊,李仲虔皺眉問:“你如今是雙身子,怎麼還打理這些事?”
瑤英一笑:“我又不是病了不能理事,為什麼不能打理?這些事都是我經手料理的,瑣碎的那些交給其他人去照管,主意還是得我來拿。”
李仲虔看著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囑咐道:“別累著了。”
瑤英嗯一聲,“我隻看一兩個時辰。”
她不敢累著,曇摩羅伽是個醫者,真累著了,他立馬就能發現。
夜裡,李仲虔就在王宮住下,瑤英陪他說了一會兒話,回到內殿,長廊燈火朦朧,一道身影立在池畔。
她走上前。
“在等我?”
曇摩羅伽轉身,扶住她的胳膊,“今天高興嗎?”
瑤英抬頭親他一下,“很高興。”
今天醒來的時候看到阿兄出現在面前,她很驚喜。
曇摩羅伽微笑,吻她頭發。
她最近越來越嗜睡,醫者都說沒什麼問題,可他心底還是湧起憂慮。她遠離家鄉,請來她的兄長,她肯定能踏實點,精神氣也好些。
暖黃的燈火籠在兩人身上,瑤英腳步慢吞吞的。
曇摩羅伽突然停下來,俯身抱起她。
他雙臂堅實有力,瑤英勾住他的脖子:“你不是說我要多走動嗎?”
曇摩羅伽腳步平穩:“今晚不用,你今天累著了。”
瑤英笑笑,挨過去貼著他的側臉蹭了蹭。
她知道自己得多鍛煉,不能偷懶,就算他不派人看著,她也不會躲在殿中不出門。平時說不想動,其實是故意逗他,他一邊想要縱著她,一邊又得狠心板起臉催她起來的模樣,比緣覺和畢娑想到的那些逗趣的小把戲要好玩多了。
好幾次他明明心軟了,還是抱著她去花園,然後攙著她走回內殿,一板一眼,不許她偷懶,比小時候李仲虔教她詩書時要嚴厲得多。
不愧是法師呢。
回到殿中,曇摩羅伽慢慢放下瑤英,才一會兒的工夫,她已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拿了帕子幫她擦了擦臉和手,扯起錦被蓋在她身上,壓了壓被角,脫下外袍,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盤腿坐著。
醫者曾經隱晦地暗示他們應該分榻睡,他試了幾晚,夜裡常常驚醒。
還是睡在她身邊才能安穩。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酣睡的臉,手指拂動佛珠,默念起經文。
地藏菩薩本願經,藥師經。
念了數萬遍,隻有反復一個願求:她能平平安安。
11一個不普通的娃(下)
瑤英的好胃口持續了幾個月。
轉眼大雪紛飛,千裡冰封,長廊外隻剩半池枯荷,曇摩羅伽特意在暖室裡養了幾缸蓮花,她卻聞不得油味,吃不下鮮炸荷花了。
隨她從中原來的漢人膳夫每天變著花樣鼓搗些新鮮吃食,送到她跟前,她嗅到味道就反胃,從早到晚隻吃得下瓜果。
雖然是隆冬了,但是王庭不缺瓜果——不過肯定不能隻吃瓜果,曇摩羅伽除了監督瑤英走步之外,開始親自監督她用膳。
泥爐烘烤出來的小面點,外皮金黃焦脆,內餡綿軟,羊肉餡的鮮美,五色紅瓜餡的香甜。
裹了肥濃的菜蔬肉餡的小薄餅,兩面煎得焦香酥亮,撒一層芝麻。
大塊烤得滋滋流油的牛肉,拌上鮮濃潤口的甜酪,灑上酸甜的葡萄幹碎。
雪白柔韌的面片,酥爛的羊肉,加上辣味的湯汁,又鮮又辣。
膳夫絞盡腦汁,總算有幾樣瑤英能吃得下的東西。
曇摩羅伽被瑤英哄著騙了幾次,之後每次都陪著她用膳,看著她吃。
這天,瑤英實在沒胃口,推他去忙自己的,想和之前那樣蒙混過關:“你聞不慣這些味吧?不用陪我了,我會好好吃完。”
曇摩羅伽搖搖頭,按住她的手,示意侍從放下託盤,端起碗放到她面前,另端起一碗一樣的放到自己跟前,“你吃什麼,我也吃什麼,吃吧。”
瑤英還想掙扎,眨巴著眼睛說:“都是葷腥……”
曇摩羅伽拿起匙子遞給她:“明月奴,你瘦了。”
瑤英敗下陣來,她確實瘦了點,還以為冬日裡穿著厚實,他看不出來。
她隻得一口一口喝湯,都是按著她的口味做的,滋味鮮甜,但她喝了幾口就不想喝了。
曇摩羅伽沒有出聲催促她,拿起匙子慢慢喝湯,動作優雅。
瑤英忽然笑了一下,想起第一次看他吃肉時的情景,不知怎麼的,胃口仿佛好了點,慢慢把一碗湯喝完,肉也吃了幾塊。
離生產越來越近,瑤英身邊的人個個變得緊張起來,李仲虔更是一天幾次派人過來問脈息,帶著謝青他們演練假如她生產了他們該怎麼安排,幾個親兵因為演練的時候說笑了幾句,被雷霆大怒的他打發去守城門,這下人人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再也不敢在演練的時候嬉皮笑臉。
王宮內外豎起一面面祈福經幡,王後什麼時候生產成為聖城百姓茶餘飯後最熱衷討論的話題。
從李仲虔、畢娑,到謝青、緣覺,都把瑤英當成了水晶玻璃人,風吹一吹會倒,日頭曬一曬會化,輕輕磕碰一下會碎,所有人和她說話時都會情不自禁放柔聲音,連前來拜見的部落酋長也變得文雅了許多。
瑤英覺得自己反倒成了最鎮靜的那個人,既然該準備都準備好了,那安安心心將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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