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出現後,針鋒相對的眾神總算收斂了些,不再頂撞。瘟神沉著臉,指向地面上黑金色的碎片,說道:“地皇,你來的正好。她剛剛殺了魔神,該作何處置?”
洛晗的身體緊繃起來,凌清宵感覺到,無聲地握了握她的手,開口道:“是我。”
凌清宵手上還沾染著血跡,不知道是他的還是魔神的。他的手指覆在洛晗手背上,頃刻間就洛晗手背就變得猩紅。洛晗反應過來,連忙道:“時光術是我引發的,泄露天機的也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和他無關。”
其實這次弑殺魔神,洛晗和凌清宵兩人缺一不可。並不是他們的力量強大到足以殺死魔神,而是魔神力量衰弱,以致於不敵凌清宵。沒有洛晗牽動時間,凌清宵不可能打得過魔神,沒有凌清宵出手攻擊,僅憑洛晗,就算把魔神削弱也不能奈魔神何。
兩個環節,缺一不可。但是現在兩人都想把另一人撇清,弑神絕不是好名聲,尤其是當著這麼多神的面,誰承認,誰就是眾矢之的。
凌清宵還要再說,被女娲抬手止住:“夠了,孰是孰非,我自有決斷。”
洛晗和凌清宵隻能停下,瘟神見狀連忙乘勝追擊,道:“地皇,你心懷慈悲,博愛萬物,最是公正不過。我們所有人都信服你,現在,請地皇為魔神主持公道。”
女娲浮在半空,長發飄散在背後,衣角被風吹的獵獵作響。她面容無喜無悲,搖頭道:“這是私人恩怨,我不做評價。魔神亦暗算過她,她報復回來,是天理循環。”
洛晗悄悄松了口氣,有女娲這句話,就算日後別的神要秋後算賬她也不怕了。本來就是如此,魔神兩次殺她,她為何不能還手?隻不過魔神那兩次都被她命大逃掉,而她殺魔神這次卻成功了罷了。
女娲都說了這是私人恩怨,魔神打不過洛晗和凌清宵,隻能自認倒霉。許多神都垂了眼睛,心思難辨,唯有魔族這邊的神,氣的不輕。
瘟神好歹不敢在女娲面前放肆,他忍下這口惡氣,指著碎片道:“那好,技不如人,願賭服輸。現在魔神已經死了,便是有債也還清了,那魔神的神格碎片可以收回去了吧?”
神格碎片是一個神的本源,神格一旦打碎就再也無法恢復如初,但是可以用秘術保存起來,放在天地間重新凝聚力量。等時間夠久,世界會在原本神格的基礎上重新生出新神,新的神已不再是曾經那個神,但好歹會有一部分是相通的。
洛晗聽到皺眉,不行,她費這麼大力才把魔神殺死,如果任由魔神重新凝聚,這些年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亂子?魔神如此記仇,她豈能給自己留下這麼大的禍患。
洛晗立刻道:“不可。他生性濫殺,心胸狹隘,陰鸷仇世,若是再留著他,多年後萬一重新凝聚起來的神繼承了他性格陰暗的部分,那豈不是自埋禍患?為禍世間的兇獸饕餮被封印,魔神所造的孽遠勝於饕餮,自然也該一視同仁,徹底封印,永不放出。”
瘟神聽到洛晗的話簡直震驚了:“你在說什麼?”
“我說的有錯嗎?”洛晗不閃不避,針鋒相對,“這次大戰,是魔神出於一己私利煽動的。這麼多人因他而死,難道比不過他一個神嗎?還是說,隻因為魔神是神,其他生靈是仙魔人鬼,是走獸飛禽,是花草樹木,所以就無關緊要,可以隨意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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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龍吟聲響起的時候,戰場上的人都慢慢停下動作,無聲站在死人堆中,看向這一邊。後來魔神潰散,女娲現身,浩大的戰場上佇立著千軍萬馬,可是無一人說話。
此刻洛晗的聲音不算高,卻清清楚楚傳到每一人耳中。仙魔雙方的士兵齊齊默然,沒有人主動發聲,可是看他們的神情,許多人隱隱認同,還有更多人,臉上露出悲愴之色。
對啊,他們的命就不算命嗎?他們不及神高貴,所以他們死去的同袍、朋友、父母、手足、妻兒,就都毫無意義嗎?
洛晗的話說完,無論仙魔,都沉默了。
此時此刻,這種沉默實在致命。眾神仿佛被當頭棒喝,他們終於清楚地看到,一條深不可見的鴻溝已經橫亙在他們和信徒之間。
他們早已不像曾經一樣被信徒擁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莫過於此。
魔神的未來,就是他們的未來。
女娲輕輕嘆了口氣,她緩慢張開雙手,一團綠色的光從她手中散出,悠悠飄向四方,將原野間四散的魔神碎片一點點收攏:“她說得對,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輪回的審判。隻要錯了,就該接受懲罰,即便是神也不能逃脫。你們信不過別人,就由我來吧。”
隨著女娲的話,綠色的光芒將黑金色的碎片圍成一個大繭,最後化為墨綠色的線,沒入一個小巧的細頸銀瓶中。女娲親自將魔神封印,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上上古封印,然後收入自己袖中。
女娲親自封印,同樣由女娲來保管,如此,誰都沒有話可說。
其實這次大戰,元兇遠不止魔神一人,在場每一個人,都是幫兇。隻不過魔神成了出頭的那個,現在女娲當著所有人的面將魔神封印,也算殺雞儆猴,以儆效尤。既是震懾神族內部,也是在安撫仙魔雙方。
這個世界絕大部分人口不是神,世界的未來,也不屬於神。
瘟神眼睜睜看著魔神衰弱,魔神消亡,後面又被封印。他幾乎透過魔神,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瘟神內心積滿了憤懑和惶恐,情緒影響了他的神志,瘟神沒有控制住自己,脫口而出:“地皇,你太偏心了。”
女娲本將離開,聽到這話,猛地怔住。
有神皺眉,有神想要阻止瘟神,可是更多的神,還是靜靜地站著,默許瘟神將這些話說出口:“你明擺著偏心你造出來的人族,仙族性情溫順,不斷幫助人族,討你喜歡,所以你也連著偏袒仙族。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想這是為什麼?因為仙族生活在天空,以清氣為食,所以和人族沒有衝突,他們當然願意幫著人類。但是人族和魔族卻同居大地,這些年在你的關照下,人類大肆繁衍,已經侵佔了許多本屬於魔族的地盤。魔域缺乏生存資源,又不敢得罪地皇的寵兒,隻能出其下策攻打仙族。地皇說做錯了就要接受懲罰,敢問這個錯,到底是站在誰的立場上評判?”
字字誅心,洛晗聽完都不忍心地望了女娲一眼。殺人誅心,這些話,實在太傷女娲的心了。
女娲在空中佇立良久,她大概沒想到,原來在其他神眼裡,竟然是這樣看她的。
容成不忍,他正要說些什麼圓場,天地間突然響起另外一道古老的聲音。
“道非道,非恆道,自今以後,可分路而行。”
包括女娲,所有人聽到這個聲音都吃了一驚:“父神……”
“不必再言,吾意已決。”盤古的聲音帶著亙古的滄桑,慢悠悠從大地、山川、河流、森林上拂過,隨著他的聲音,山火熄滅,枯木逢春,焦黑的田地長出嫩草,幹涸的泉眼湧出水流,被戰亂破壞的滿目瘡痍的大地,重新恢復生機。
“吾之骨化為山林,吾之血化為江海,吾之毛發化為草木。自不周山至大荒,銀河為界,仙魔永不相犯。妖魔人共居大地,以淮瀆為界,魔氣生於東,妖氣生於西,中間氣息趨於無,為人族之地。萬靈死而成鬼,聚於地下,不可重見天日。神另闢其界,不與其餘五界共居。往後,神仙魔妖人鬼各在其位,不得越界。”
盤古的聲音遠去,不周山上突然冒出一股泉眼,涓涓細流逐漸匯聚成河水,河面越來越大,最後化為浩浩湯湯的銀河,以不周山為起點,沿著天和地的交界奔騰而下,頃刻間把南北兩岸分成兩地,一直沒入遙遠的大荒。
而與此同時,地面的地形地貌也在緩慢變化,魔氣在無形的牽引下流向東方,妖氣流向西方,如許多年前天地分清濁一般,魔氣和妖氣也再次分離,分別流向兩極。
盤古自從開天闢地後,因勞累過度陷入無休止的沉睡,少有醒來的時候。沒想到這次他從沉睡中清醒,並且耗盡最後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化為山川河海,為六界劃分邊境;同時將自己僅剩的法力混在血汗中,化做雨露,滋潤六界,讓大地重現生機。
做完這一切後,盤古生命力耗盡,徹底消散在時間長河裡。
許多神眼中浮起淚光,悲鳴道:“父神……”
女娲也眼含悲愴,她長長嘆了口氣,就自己的力量融入盤古的遺魄中,一起化作雨露,在六界下了一場極大的雨。
雨水將所有人籠罩在內,避水術失效,神、仙、魔一起被澆得湿透。洛晗頭發被打湿,歪歪扭扭粘在臉上,她仰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見無垠之水從天而降,一視同仁地落在每一個生靈身上。被雨水打到的地方,焦土恢復肥沃,草木恢復碧綠,受傷的動物也能慢慢站起來。
中古大戰,終於結束了。以兩位神的逝去為代價。
原來,這才是女娲止戰、盤古化雨的真相,原來,這才是後世六界格局的由來。
雨水越來越大,洛晗眼睫毛上掛了雨珠,影響視物。她抬手要去擦眼睛,頭頂的雨突然變小,洛晗抬頭,看到凌清宵伸手擋在她頭頂,為她遮住天上無邊無際的雨。
凌清宵也被淋湿了,雨水落在他臉頰,聚成水滴,順著側臉倏地滑下。然而等到了下巴的時候,水滴速度變緩,垂在下巴尖搖搖欲墜,將落未落。
洛晗看著著急,凌清宵卻突然伸手,把她臉頰側的一绺頭發捋順,歸到鬢邊。
洛晗眨巴眼睛愣了一會,終於反應過來,哦,下雨了,頭發黏在臉上,不對稱。
這到底是什麼頑疾。
他們兩人在雨中站了好一會,其他人陸陸續續散開,打仗的士兵失去了主心骨,來回看看,最終撤回各自營地。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情,所有人都很疲憊,沒有人過來打擾他們。洛晗和凌清宵站了一會,洛晗覺得有點冷,說:“我們也走吧。”
“好。”
洛晗和凌清宵回營地後,再沒有人和他們談論過決戰當天的事情。即便大戰已經結束,可是戰爭的創傷還是留下了。
洛晗和凌清宵聯手弑神,盤古寂滅,眾神分道,那天的事情,成了所有人心裡不可觸碰的痛。
即便戰爭結果已定,可是真正完成利益分割,還是花了很久很久。一轉眼三年過去,洛晗跟著眾人抵達銀河邊界,她站在浩浩湯湯的水邊,看著羲衡拿著鎮魔石,一塊接一塊埋入仙魔邊界。
女娲經決戰一事再不願插手六界是非,徹底避世,容成還在養傷,赫胥忙著處理戰爭收尾扯出來的一系列爛攤子,根本騰不出空來監督鎮魔石落地。最後,這項任務落到羲衡身上。
扯皮三年,才終於到了正式分道揚鑣的這一天。仙魔各站一邊,隔著銀河,看著鎮魔石埋入邊界,隨即,魔氣回流,如萬馬奔騰般流回魔界。
這也是仙魔扯皮三年達成的一項約定之一,由神出面在邊境線上埋下鎮魔石,以後魔氣不會流入仙界,靈氣也不會流入魔界,以示仙魔再不往來、互不侵犯的決心。
這是非常奇異的一幕,眾人面對面站著,不久之前彼此還是仇敵,可是此刻偌大的河面上寂靜無聲,仙魔雙方相互對望,似仇敵,又似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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