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遠離官場糾葛的人,言語間更為坦蕩,“不過若要確認,還須再對公主殿下診回脈,斟酌之後方能下定論。倘若真是為殿下錯診了……”
老人慨嘆一聲,起身長揖,“老朽一死難償,願承擔一切罪責。”
梅長生聽到這裡,結合之前查訪的種種跡象,先有一半懸著的心放回了肚裡。
他此來隻為求證,拱手相謝林老先生的直率相告。
步出竹廬,山風襲袖,淺暗的燈火在他身後曳蕩著。梅長生剪手立在峋峭的巖石邊,一任袍擺隨風東西。
那雙漆黑的眼,俯望著同樣漆黑如巨獸森口的山谷松坳。
直到將胸中鬱氣一口一口全數吐盡,再猛地吸進一腔山間清新冰冷的空氣,生生打出個寒戰,他笑著嘶一聲:“冷。”
那樣真心實意的笑聲,真是久違啊,姜瑾立於身後,看不清公子的臉,單聽那笑聲也替公子暢快。就連他,跟隨公子訪查了這一夜,此時的心跳也快若擂鼓起來:“公子,這麼說來公主殿下其實沒有……”
梅長生卻又倏爾斂起笑容,搖了搖頭。
他像一個打開法錦貪看了一眼寶貝又很快將包袱系牢的守財奴,一面予自己信心,又一面讓自己竭力鎮定,不許得意忘形。
“很有可能,但隻確定了一半。還不夠……”
即使在一片黑暗裡,也擋不住他妖冶明亮的眼神,有了缺口的心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腔,滾燙的身子在夜風裡打擺,他卻一絲不知疼,隻覺得希冀無邊。
“咱們回汝州。你去幫我找到幾個人,還差最後一塊拼板,要確保萬無一失!”
姜瑾怔了一下子,有些不解地問,“為何不直接請人去為殿下請脈,隻要一試,便可知了。”
梅長生指頭掐捏氅衣的領口,想起在帝姬陵那日,看到她臨水而立的一幕,在夜下眯了眯眼,“診脈需有名目,我尚且不能十二分確認之事,萬一有變,豈能讓她再經歷一次從希望中落空的滋味。”
還有一點他沒有明說,他有一種直覺,宣明珠可能誤診之事,是法染故意透漏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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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連他也有幾分看不通透的和尚,仿佛兜了一張無形的網,正等著他鑽。在確認之前,他不能犯錯,著了別人的算計。
宣明珠對自己有無情意是一回事,至少他不能任她再毫無戒心地留在那條老狐狸身邊。
——殿下待臣,旋即便歸。
*
另一頭的秋闱放榜之事亦是耽不得,梅長生連趕一個日夜返汝,落地後重新包扎過傷口,灌了副清風散熱的藥湯,便立即著手審卷。
他身為主考師座,又是晉明朝的天子門生,才學如日昭彰,落筆圈點皆受敬服。兩位副考官做他的助手,按部就班地閱覽勾判,再交由學臺大人過目,接著便可以秘閣錄榜。
別人受了傷都臥床靜養著,能者多勞的梅大人是忙裡偷闲地養,囫囵到九月初,便到了放牓日。
正是金桂飄香的季節,因而秋闱榜又稱桂花榜。
桂花榜上還有樁約定俗成的儀式,貢院外的粉牆上會張帖自第五名以下的舉人名錄,而前五名的高中者,則在點滿紅燭的內堂宣布。
從第五名倒寫,漸次向前,直至公布出高中解元者。每公布一人,則易換一次堂中的紅燭,這叫做“滿堂彩”。
等到了這一天,貢院外人聲鼎沸,能否從秀才一躍成為舉人就在今朝,哪個參試的人能不心切?眾生成群結伴,心情忐忑又激蕩地早早來到。
隻見紙榜下,無數顆人頭挨挨擠擠,無數雙眼睛狠盯著榜錄,在一片密麻的墨字中一排排一列列地找自己的名姓。
找見的興奮呼號,被不知突從哪裡冒出的鄉紳富戶強拉著去宴飲,找不到的則魂失魄落,年輕氣壯者捶足頓胸,皓首白頭人谵語連連,世態百相,齊聚一堂。
陸漸離也在人群之中,他的傷手已經將養好了,隻是這些日子形成了習慣,仍用右手虛捧左手,擠進人群去榜上尋名。
他心裡未嘗沒有預料到結果,試想他此前得罪過大長公主殿下,而主考官又與殿下淵源頗深,他如今能囫囵個地喘氣兒都是僥幸,榜上題名?痴想罷了!
果然,從頭看到尾,榜紙上也無陸漸離三字。陸秀才聳頭離去,內堂這時三聲鑼響,卻是開始燃燭宣布頭五名的舉子。
陸漸離隻顧埋頭向外走,恍惚間聽書吏高唱:“第三名:嵩縣陸漸離!”
陸漸離剎然止步,不可思議的轉頭。
這一瞬他忽然回想起,那日在朱案後看到的梅座師,面上掛著那枚慵懶陰晦的笑,必然是自己小人之心看岔了——江左第一公子名副其實,並未循私為難他!
他心情激動地往司堂中尋找梅大人的身影,卻發現,此日梅大人並未出席。
不止放牓日,連之後為高中舉子慶賀的鹿鳴宴上,也不見這位主考的身影。
學政大人在宴上舉杯感慨,梅刺史當真勤公愛民日無餘暇,是吾等學習之楷模啊。一頓天花亂墜的追捧,學子們紛紛附和不已。
解元秋知深的母親是廣陵人士,與梅鶴庭算是半個同鄉,學政大人將一塊魚躍龍門和田玉交給他,笑眯眯道:
“此玉,乃是梅大人交託本臺贈給解元的。他人雖未到,愛才的心意想必解元郎能夠了解吧。”
秋深知大喜過望,連忙接過來躬首深作一揖:“學生明白!君子當如玉,梅大人風骨溫雅卓荦,正是吾輩蹈學之景行。學生定不負梅大人期望,做一君子仁人,篤志終生!”
在新料解元心目中光風霽月的人物,此刻,卻正坐在刺史府一間幽深的耳室內。
一身灑墨大料公衣垂在他獸爪纏繞的掐金鞶靴之上,雪帕掩鼻,參湯呷口,睨眼瞧著地上癱軟如泥的範陽城名醫。
耳室的兩側牆上,臨時掛上了一排散發著寒腥氣的問刑用具,長鉤鏈短尖刀,應有盡有。
因室內狹窄,愈顯得森冷逼人。
“這位大、大人……”
被莫名抓來的範陽郎中,看不出眼前之人的公職高低,他甚至不知自己此時已經身在離家百裡外的汝州地面,隻記得,當時在自家藥鋪後被人捂住了口鼻,摘了眼罩子後人便到了這裡。
“小人是良民啊!”實在想不出自己犯過什麼事、得罪過什麼人的郎中,哀聲憋出一句。
“範陽,餘清明。”座上之人嗓音又清又靡,修長的指擎著一盞小哥窯束腰杯,不緊不慢晃動腕子,兩瓣薄唇被那滋補的參湯潤得水紅飛逸。
“良民,是麼?再好生想想,這輩子你便沒逆心給人看錯過病,抓錯過藥?”
男子說著,漫淡地取過一柄一尺來長,不知作什麼用的鐵柄彎尖鉤,玉白的指腹抵在鉤刃之上,緩緩摩挲,“不然,本官給你提個醒?”
餘清明經此一激一嚇,霍然想起春天時進京那檔子事,心頭一跳,又聽堂上拍案斷喝一聲:
“洛陽大長公主身體康健,卻被爾等庸醫錯診為血枯症,現要拿你全家腦袋來銷,你還做夢呢!”
大長公主?餘清明完全懵了,當日揭榜入宮,說是為太妃娘娘診病,他也隻在帳簾外頭號脈,哪裡知道那位竟是大長公主?!
他哭冤叫喊道:“草民求大人明鑑!當日草民揎膽入宮,開始時號貴人的脈象,確是無病的,隻是尋常血虛罷了。可……陛下忽然問草民,貴人的血枯症能不能治,草民心想,宮中御醫的醫術自然在草民之上,便不敢胡亂再開口。回到家後,這件事就在草民心裡落了疙瘩,一直難解……這,這都是草民一時糊塗,求大人開恩吶!”
梅長生光採精明的眸子注意著他每一個細微表情,聞言,飲盡盞中參湯,鎮定地撂下。
沒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經汗湿了。
審官有審官的方法,審民有審民的路子。若用問周太醫的那套說辭,上來詢問這些揭榜的郎中有沒有誤診,隻怕他們為了家小性命,咬死不敢承認。
非要反其道而行,先定下他們誤診的罪,驚懼之下的辯解才最真實。
破開第一道口子,餘下都好辦了,梅長生不肯假手於人,將四月裡入過宮的郎中一個挨一個審下去。
結果十個裡有九個都說,當日未診出貴人生病,隻恐招惹麻煩,所以不敢言明。
至此,梅長生的另外一半心,終於重重地落地生根。
與此同時,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深深的後怕——如果前兩回的藥她真的喝了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幸好,老天垂憐,不管陰差陽錯也好,有人從中作梗也罷,終究沒有叫他弄巧成拙,至於那白費的心血與身體的創傷,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有那麼一瞬間,梅長生剛喝下去的參湯仿佛湧上了眼,辛辣地灼著他的眼睑,急欲流出。
但那種幸福的軟弱隻被他放縱一瞬,便無喜無悲地藏起,起了身,撫平袖擺,將手中捏皺的帕子丟到地心那攤騷臭的液跡上。
推開角室窄門,天光湧入,豁然開朗。
背靠牆面等待的姜瑾連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長生靜靜地點了下頭,眼波漪漪流轉,忽露出了點溫柔的笑意,“這些糊塗東西留著也無用,眼見秋深,就別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氣候好。”
姜瑾聽見這喜怒莫辨的聲口兒,青.天白.日的打了個激靈。
犯錯的人當然要問責,可聽公子的意思,讓他很難不往“私刑”上頭想,這放在從前可是公子深惡痛絕的勾當。
可,人都得護短不是麼,把話說回來,要不是因為這幫子庸醫誤診,長公主能吃這麼些苦麼,公子能受這麼些罪麼?故而便也不敢提出異議了。
一顆心終抵是放了下來,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終於不必再動輒幹挖心取血的買賣。姜瑾搓著手道,“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來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長生,耐性兒聽他啰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養馬房去牽了醫馬,牽出府門後一鹞身翻上去,快意喊了聲“駕”,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從莞爾,到咧唇,到嘿聲,最後放聲大笑。
男人擲手棄了馬鞭,隻是信韁疾馳,遇柵跨柵,逢道轉道,迎面的疾風將他額上束帶掀落,如隻黑鴉墜地,馬上之人略不回頭,發冠松散了,他也隻顧馳騁,衣帶凌亂了,他也隻顧歡笑,一氣兒騎到行宮的白玉牌樓下,梅長生口喘粗氣,湛如銀河的眼眸向上遙睇一眼,面對高崎陡峭的山道,睥睨反手拍馬背,“駕!”
這一年的汝州,秋闱鹿鳴宴之日,獨有一人騎馬上高崗。
馬骨勁利而颯沓,受到指令,在山林間馳躍奔騰著,馬上男兒則俯身低貼在馬背之上,與高高低低的欹枝擦身而過。哪怕知道在坡林騎行是大忌,亦無反顧。
然馬力有時盡,終於,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楓林之中,白馬長嘶一聲屈倒前蹄,梅長生跌落下來。
他隨勢滾進一片厚軟的楓葉堆中,攤開雙臂,肩膀抖動。
他在笑,無聲大笑。
隨手抓起一把楓葉,此時也不去管幹淨不幹淨,揚臂一撒,紅葉飄拋而起,又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上眼上,襟上袖上,將那身玄服點綴得紅豔如火,將他眼中的陽光分割得斑斑斓斓。
“一片一片又一片,片片墜在阮郎面。”他倒在這四野無人之地,如醉如酲地哈哈道,“大善,大善!”
老天對他梅長生何其不薄也!滄海遺珠,失而復得!哪怕這份得不屬於他,哪怕他日後仍有貪求,可當下此時,他當真滿足得一無所求了,得知她無病,健康,仍是那世間最得意的女子,是那不會墜殒的朝陽,他還求什麼呢?
當姜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間找到公子時,看著那匹蔫蔫打鼻的馬,他幾乎不能想像這馬是怎麼跑上來的,馭馬的人又該有多瘋野。
而梅長生還在聳肩而笑,流出了許多淚,浸湿鬢發。不是他故意作此瘋癲作派,他是忍不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角。
姜瑾呆呆地看著他,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公子像今天笑得這麼多,這麼恣,這麼放浪形骸。
就好像將二十年來歸束在骨子裡的墨規泥矩全都抻抖釋放了出來。
就像一個風發意氣的少年郎。
“阿瑾,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歡喜麼?”
梅長生枕臂望了一陣天邊流雲,箕腿坐起,簌落一身紅葉。他眉眼灼灼地望向他,敲扣心腔:“此刻我才覺得,我是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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