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洛陽——我要告訴她,親口告訴她去!”
業已定論了,這份喜悅便一刻也不能獨攬,他要盡最快的速度將他的殿下從死亡的泥沼中帶出來,片刻不能等。
歸心似箭。
第58章 破妄
澄高氣爽的九月天,一匹烏青骢從汝州快鞭趕至上京。
到了興化裡宜春樂坊外,皂衣信使取出信筒中長長的一卷牛皮藤紙,雙手捧著登上臺階。
迎宵在門裡接過,轉身快步送上二樓雅閣。那扇四季節令花白木拉門從裡拉開,澄兒又將紙卷接進。
臨窗下的纏枝花紋案子後,早有人迫不及待,伸長脖頸一口奶糯氣地道:“快快給我瞧!”
宜春坊的老板娘近日偶動雅興,推出了一款豆蔻連梢熟飲,配合新招廚娘做的枇杷小霜糕,滋味與別家不同,格外受上京閨閣小娘子們的喜愛。宣明珠聽說了,豈能不獨佔份兒鰲頭,便帶寶鴉過來嘗鮮。
楊珂芝自打第一次回到明珠的這位掌心兒小明珠,便對她十二分的喜愛,尤其上次聽小姑娘一口氣背完《霓裳羽衣舞》曲譜,簡直驚為天人,覺得這孩子比明珠小時候聰明得不止一點半點。
梅寶鴉對於各色誇獎早已習以為常啦,當時昂著小胸脯謙遜一笑,“楊姨過贊,也不是認真作背的,隻不過無聊時翻過一遍,就記住哩。”
話音剛落,頭上便挨了一記彈指。
小姑娘“噢”一聲抱住腦袋瓜,委屈巴巴地瞅她娘。
宣明珠挽著蛾黃水紗披帛俯身笑眯眯:“娘親教你個乖,賣弄過頭會挨揍的。”
梅寶鴉眨眨眼,立刻回頭喊了聲“珂珂姨”,楊珂芝一聽這綿糖般的音調,哪裡還受得了,當下母雞護雛兒似的把小人兒揣在懷裡,朝宣明珠瞪眼。生平頭一回,升起了嫁人生個奶娃娃的念頭。
眼下這會兒,楊珂芝坐在寶鴉身邊,瞧見她翹首以盼的小模樣,好奇道:“這是什麼,值當急得這個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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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珠是日穿一身紫菂華綾廣袖衫裙,玉頩地捻銀蠶紗的披帛潋滟而柔美,人卻在那裡倚肘嗑著松穰兒吃。聞言便好笑,“是汝州新晉舉人的名錄。”
楊珂芝一聽這話奇了,難道小寶鴉除了有過目不忘之能,這麼小的人,在科舉上也能有所見解?
卻見梅寶鴉盤腿席坐,肅皺眉頭,座師展卷般在面前的案上鋪開大紙,一面念叨“讓我瞅瞅,可有沒有他”,一面眼珠不錯地找。
從後往前尋覓,排排列列都沒有,她很高興,直到剩下最後三個名字,梅寶鴉忽的“啊呀”一聲,手指頭咚一下戳到紙上:
“陸漸離!他居然是第三名,離解元隻差兩步之遙?噫,爹爹怎麼審的卷子呀。”
這朝野上下,敢直言道一句江左梅長生審卷不公的,大抵也隻有他這個親閨女了。楊珂芝不解,寶鴉便給她解釋:
“珂珂姨不知道,上回我去汝州的時候,在街上聽見有人說娘親的壞話,十分可惡呢!”
說著便將上回事一一道來,不滿地揣著兩隻小手,哼了聲,“阿爹一定是不知道他說過這樣的話。”
小姑娘可不是一般的記仇,不但問出了那兩個口出狂言的秀才名字,還一直記掛著他們名落孫山。
可惜天不遂人願,真真氣煞她。
宣明珠和楊珂芝對視一眼,都被逗得笑起來。
宣明珠在寶鴉的鼻尖輕昵一點,“多謝寶丫頭還記著為阿娘打抱不平呢,不過麼,人有多面,不能用一言輕斷。左右是無關緊要的人,就不必存在心裡了,他有造化得中會試才算本事。”
過一會兒樂聲起了,楊娘子瞧一眼撅嘴聽琵琶的小姑娘,趁著斟酒時悄聲問宣明珠:
“瞧著姑娘是思父的,你是怎個想頭?在外省任職終究不如在京裡,不為別的,叫姑娘隔三岔五能瞧見也是好的。”
她說這番話不是為誰開解,純粹是愛屋及烏。
宣明珠聽了心下微嘆。
她何嘗不知,寶鴉巴巴地要來這份名冊,單隻是為了那兩個秀才麼?未必不是因這榜上的名字都是她父親一個一個選舉出來的,她想用這樣的方式與父親拉近距離,見到字,便如見了人一般。
便說寶鴉疊的那些蓮花燈,一天三五盞的放,如今隻剩下兩隻醜得歪七扭八的,據說是她父親折的,壓在手裡視如寶貝不舍得輕放。
宣明珠也低低地回道:“我雖是皇帝姑母,也沒的京官才調出去三個月,又調回來的專權,置吏部於何地。再者當初是他自己請調,想施展拳腳,皇帝也器重他,我難道再像從前似的橫加幹涉不成,圖什麼,圖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圖吃力不討好?”
自然,因梅長生那日逾矩,便令他在皇帝大婚前無事不必回京,此令確實是她親口下的。
隻在這一事上,她覺著有些對不住寶鴉,寶鴉察覺了,反過頭伸出一根大拇指來安慰她,說父親一身本領,在哪裡都是這個,她明白的。
這樣懂事的姑娘,更叫她疼。
“小芝姐姐,往後我這丫頭過來,你多擔待些。”
宣明珠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看向幼年玩伴的眼裡有溫柔的暖意,“不拘在吃的玩的上,她是個愛熱鬧的,要是願意在這兒窩著,你別趕她。將來她長大了,我知道這必定也是個極有主意的姑娘,隻要不離大格,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偏著她些。”
楊珂芝隱隱覺得這話不對勁,打量了明珠幾眼,又琢磨不上來。
半晌笑道:“喲,這是拿話埋汰人呢。有你這個親娘護著,滿洛陽地找,誰還敢不擔待這位小祖宗?我聽說,陛下為你冊典時,有意給寶鴉晉個郡主的封號,叫你回絕了?”
宣明珠聞言,掩住心事,恢復了幾分放漾的款兒,歪頭懶笑:“是啊,她年歲輕,榮寵太多了折福氣,我便未允。上京的郡主遍地,過年都輪不上給我磕頭的,值當個什麼,我的閨女縱使無品無銜,現下將來,誰見了也欺負不得她去。”
楊珂芝頂瞧不上她這副嘴臉,直按著灌了幾口酒方罷。寶鴉在旁咯咯笑。
這廂說笑不計時候,青笠前來敲門稟告,“殿下,他來了。”
一聽自己約的人到了,宣明珠斂起神色,轉頭對寶鴉道,“娘去會一個朋友,你先在楊姨這裡玩兒。”
寶鴉乖巧地點頭,宣明珠便扶釵整衣而出。
相間兩壁外,也是一間清雅的小舍,一個身著青柳玉錦服的年輕男子正緊張地等候著,藻發膏面,美都形容,可見很是下了番打扮功夫。
玉紙糊紗的拉門一開,一抹清華昳影霎那驚豔了他的世界,隻驚鴻一眼,柳息壤的脖子即刻紅了半邊,連忙低下頭抱手見禮。
“芸生見過大長公主殿下。”
宣明珠倒很隨和,招呼著他相席坐下。
她見他是心中存誠的,不需要背人,也不拿孩子當借口叫人下不來臺,朝柳息壤臉上望了望,“前些日子去了行宮,回來又忙著事,一直沒機會同郎君見上一面。”
頓了頓道,“嗯,瞧著比護國寺的時候又清減了。”
被那雙幽幽美目在身上打量,這回不止是柳息壤的脖根,連他的臉也漲紅。
這麼個腼腆清純的小郎君,這樣一份赤誠的情意,宣明珠心裡真有些過意不去了,說起當年勸他的那封信,幽幽一嘆:
“郎君的心眼太實了,為什麼不聽呢,怪我白耽擱了郎君。”
柳息壤連忙擺手道,“不不,殿下千萬不必多想。那時節……芸生其實聽從公主的開解,定過一門親的,隻是那位娘子沒過多久便不幸病罹,芸生以為這是天意,從此便一個人囫囵著過了。”
他黯然苦笑一聲,“後來我才想明白,那時自己當真糊塗,如此定下的親事,娶過了門豈非愧對那位娘子。”
自詡糊塗人,其實他又何嘗不知,公主殿下如此高貴,他沒有一點可匹配殿下的天人風姿,隻是有時候這顆心,受不得自己的支配。
而這樣近距離地同公主殿下晤面,聽她稱自己一聲朋友,真令人歡喜惶恐。
往常,他總聽廣信侯家的三小子將“我是跟著長公主混的”掛在嘴邊,面上酸他狐假虎威,心裡卻無比羨慕,如今他柳芸生也成了殿下面前平起平坐的人物,這份心田,讓他怎麼安放才好呢。
心中如此想,他便如此說了出來,積攢了這麼多年的話,直覺此回不說,可能往後便再沒有勇氣開口了。
宣明珠聽後,緘默一陣,忽伸手牽住了他手。
柳息壤周身一震,仿佛有千萬隻飛鳥從心湖掠起,驚顫了瞳底漣漪。
宣明珠就那麼信如家常地抓著柳郎君的手,左頰露出一粒淺淺的梨窩,笑得自在。
直到看他從震驚,到惶喜,最後慢慢地安靜下來,指下的脈搏也恢復平穩,她才松開手,歪頭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是個尋常的人?”
柳息壤眼圈突然紅了。
大長公主是在為他破妄。
他百感交集地嗫嚅兩下唇,宣明珠已自斟了一杯酒,蛾眉輕揚地解嘲:“郎君嚇著了,大抵沒見過我這樣不莊重的公主吧?”
柳息壤連忙想說不是,抬起眼卻發現,對面那雙清貴的眉目間並無自嘲,反而氤蘊著不可一世的自傲,神採飛揚。
他心馳半晌,便也笑了,直跽起身,儼然向宣明珠揖行一禮。
“殿下是芸生生平所見女子中,最特別的一位,從前是,而今依然是。”
言罷此語,他覺得自己仿佛能夠放下了,這樣特別的女子,為何要當作一把枷鎖壓在心頭呢。
“多謝殿下,芸生明白了,今後不會再自苦。若日後還有機會,下臣,再與殿下討杯酒喝。”
宣明珠見他豁然間目若朗星,邁著輕快的步子告退,頷首莞爾。
柳息壤將走到門邊時,她突然道,“郎君瘦下來好俊俏模樣。”
柳息壤一愣,才褪去赧色的臉又紅上眉梢,聽著身後清泠肆意的笑聲,也跟著傻傻笑起來。
大長公主原來是這樣的大長公主。
*
了清一事,宣明珠回到雅間兒,又與楊珂芝敘一回酒不提。回到府時已近黃昏。
泓兒伺候著公主盥手換衣,回稟了一事:“殿下,方才松苔過來,說楊太醫醒了。”
“楊太醫?”
她不提,宣明珠幾乎快忘了這人,想起來道:“好事啊,叫長史送一份補品,再去太醫署尋個老成的請去府上瞧瞧,能醫不自醫,這麼大年歲了,別留下什麼遺症才好。”
一個昏迷將近半載的太醫轉醒,除其家人欣喜,實在是件平常稀松激不起水花的小事,然而很快,這個消息傳入了護國寺中。
尉遲在僧房外見到傳信的人,低聲問:“看真了嗎?楊太醫真的蘇醒了?”
來者點頭,“隔著窗扇看見了榻上晃動的影兒,還有老太太的哭聲和微弱的人語聲。”
尉遲沉吟,楊延壽是第一個給公主殿下看病的人,國師曾說過,楊太醫暈倒之前很可能是察覺了什麼,他一世不醒便罷,若是醒來,此人便留不得。
身後響起一片安穩祥和的木魚聲。
尉遲回身,精舍的破子棂窗映透出幽若的燭光,國師每日傍晚雷打不動的誡晝夜思,不準任何人打擾。
尉遲想了幾許,眼中閃露出一道與佛寺扞格不入的殺伐之氣,頃刻間下定決心,向傳信人耳邊低喁數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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