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幹物燥的月令,暗夜無星,深夜裡,突然有一片衝天的紅光從大業坊上空騰起,走水了!
這個時辰坊門早已闔閉,現向城防兵求援肯定來不及了,何況那戶姓楊的人家,家中隻有老兩口過活,腿腳行動都不靈便。
最先還是楊宅兩傍的鄰裡發現起火,連忙叫嚷著披衣跑出來,見楊家屋梁早已燒塌了一半,院子裡火焰卷蕩,逼人眉睫。
外頭的人靠近一點都錯覺要被火舌舔進去,裡頭的人又如何出來?急得這些百姓拎著大盆小桶潑水救火,卻收效甚微。
火焰圈外的半明半暗處,卻有幾個黑影一動不動地窩在鄰裡的屋頂後頭。
隻聽其中一人低道:“看清了麼,有幾個人?”
一人回:“堆柴的兩個,灑油的一個,點火的一個,暗處也許還有,咱們的人卻也盡夠了,七爺放心,一個都不會讓他們逃了——這幫天殺的,手真狠,真怕人燒不死啊。”
一片攀柱而上的火苗順風向西欹斜了一下,正照亮先前說話之人的半張臉,赫然是餘小七。
他道:“廢話少說,把活幹好,此事對梅大人極是重要,明說了咱們如若辦砸,一個個提頭去見。”
餘者皆應,“養人千日用在一時,好不容易等著機會為大人辦事了,七爺放心。”
話音剛落,身側一點冷風襲來,又一個黑衣人躍足走壁匿在餘小七身旁,喘聲裡帶著血腥氣,上來就道:“妥了!”
餘小七精神一震,“幾個人?”
“七個。七個全逮了,奶奶個腿的,個個身上帶著軍技,我這條胳膊差點被廢了,好在兄弟們身手也不囊!七爺,接下來怎麼著?”
“審他們是受誰的指派。”餘小七眯了眯眼,“大人的意思,別讓他們死,往死裡審。”
當這場莫名而起的大火留下的最後一縷灰燼在塵中落定,天也將明。
一隻精俊的黑隼穿過天際的雲層,飛過十二城坊,在南城門外尋到了風塵僕僕歸來的主人,拍翅唳鳴一聲,俯刺而斂翼,穩穩地落在主人的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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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錯著
見鷹隼來,梅長生下馬解披風,呼出一口百餘裡奔波的熱息。
上京城的朝陽落在護城河粼粼的水面上,泛起醉眼的金波,同樣也落在男人那張年輕如玉的臉上,連眼睑下兩片青靡的黯影也遮渡得無瑕。眉眼之色如墨新摹,不見困頓,反而矍熠生採。
坊禁開啟,一百零九坊通達的街衢上,車馬漸漸喧阗,間雜著東胡大食等外族人的琳琅廛肆,也逐漸語聲熱鬧起來,都人僧道,茱萸菊燈,洛陽城在又一個明媚的晨日裡活了過來,梅長生的心好似也隨之活了過來。
最近幾回往返,皆是匆匆來去,可他沒有感覺到一絲疲憊。這一次回來,他終於可以不必遮掩,他懷揣著一個莫大的驚喜要去獻給朝思暮想的人。
他是來客,亦是歸人。
隼爪綁的那張信箋,他展開掠過幾眼後揉碎在風裡,獎賞一般撫了撫鷹隼頭頂的黑羽,過了城闕,勾唇翻身上馬。
直奔鎮國公主府去。
餘七傳來的那張紙上,簡略寫了昨晚楊宅起火的前後,以及捉人刑審後線索斷在了護國寺,這些皆在梅長生意料之中。
早在他於汝州審過那些揭榜郎中之後,便傳信回京著手布下這個局。
楊延壽當然不可能在如此巧合的時間醒來,是他讓留在上京的人手將這消息故意散布出去,為的是打草驚蛇。
昨晚上燒的,當然是座空屋子。
不過為了作足戲,假裝楊太醫轉醒,的確也沒少花費心思。
他需要一個確證,證明法染是一早便知宣明珠誤診真相的,梅長生自己篤信這一點,可惜口說無憑,而找出證據的關鍵點便在楊太醫身上——
誰會針對一個昏迷半年突然醒來的太醫呢,隻有懷藏著一個秘密,並擔心楊太醫把秘密暴露出來的人。
那幫放火之徒一層層聽從上令,隻能供出上家是護國寺的一個火者,餘者一概不知,並不能直指法染。可隻要他露出馬腳,便好辦事。
宣明珠會知道,是法染欺瞞了她。
自然,這不是眼下最要緊的,而今天下第一等著緊事,便是他馬上要去親口告訴她——她並沒有患上血枯症!
馬蹄疾如風雷,一路來到公主府,梅長生急勒韁繩,不待坐騎立穩便下馬,被鞍角掛下了腰間的金魚袋,他亦不管,撩袍躍上石階。
抬手待要敲響門環時,這個人卻又遲了遲,想想,連忙踅身走回馬旁,將那枚金紫魚袋取下,端正地系在腰帶上,想想,扽一扽襟袖,將落在發後的兩條額帶垂下的黑纓以指梳栊在胸前,再想了想,又將素緞披風也拿過來,抖擻開重新披在衣袍外頭,系好領帶。
至此上下觀顧一圈,再無不足,方快步回到朱門旁叩響大門。
門開了,出來的還是上回那個告知他公主去了行宮的門房。
自從公主與驸馬和離以後,這門房每次見到梅大人登門,都要驚上一驚,這回也不例外,兩眼望著梅大人英姿齊整的模樣,納罕:“梅大人?”
“我有要事告知公主,讓路。”梅長生按捺心跳,說完便入,把門房嚇了一跳,著急地呵腰攔阻:
“大人,這不合規矩啊……您別為難小的,若是惹了殿下惱火,小的一顆腦袋都不夠賠。我這就往裡通報去,立刻馬上!您且少待片刻,啊。”
梅長生被他一句話提醒,心想,確不該惹她生氣的,越是這時候,她的規矩他越要守好,九十九拜都完了,不可差這最後一哆嗦。
便依言駐足,抵牙等著小子進去通傳。
一去不過片刻功夫,梅長生透過半開的府門,盯見裡頭那面熟悉的影壁牆,看著早晨的浮氣日影在玉璧上緩緩浮漾,度日如年。
終於人回,請他進府,他又覺得帶路的小廝行得太慢,這府裡有哪條路是他認不得的,還用得著引麼!可隻能捱著,生風的玄色鬥篷拂過青石雕磚,近了一步,又近一步……
一會兒他是要先鋪墊些話再告知她,還是直接說呢,她聽見了會有多高興,會不會激動得站不穩,會不會喜極而泣,他便可以伸手扶住她,將肩膀遞過去給她靠……
入內庭,小廝去了,又換成女使引路,女子……女子行得更慢!梅長生牙根子痒唆唆,心腔子悸慄慄,轉過那條花多迷眼的惱人的菊徑,上了那道好像長得不見頭的抄手木廊,終於,他看見了廳門懸掛的竹篾簾子。
女使道聲“梅大人來了”,素手掀簾請他入廳內,梅長生笑著走入:“殿下……”
他的步履剎那止住。
看見廳裡的那個人,他的笑容僵成嘴邊的兩道疤,明亮的目光驟然陰沉成無底深淵。
法染對他一笑。
“你怎麼在這兒……”
梅長生嘴唇嚅動,才發現自己根本沒發出聲音。
“大人如何回京了?”宣明珠在法染對面的檀香座兒裡,眼圈還紅著。
她尚且無法完全消化九叔帶來的消息,此時心裡頭,又是喜極又是惘極,上接不著天,下落不了地,見到梅長生也撐不出往日的疏離了,目光呆呆地瞧著他,清弱柔軟。
九叔早起登門,方才告訴她,自己無病,是太醫當日誤診。
怕她不信,特意帶來寺裡的高僧與太醫署兩位醫正,輪番為她診脈,都確定了誤診之說。
“先前在護國寺為你號脈時,我便有疑慮,隻是當時不能確定,不敢令你空歡喜,故爾換了副藥以觀後效。如今不會再有錯,我的話,還不信麼?好姑娘,哭一哭也好……”
後頭九叔又說了什麼,宣明珠已然聽不清了,從她眼裡流出的淚塞堵了她的七竅五感,隻有劫後逢生的喜悅是真實的。
她當然信九叔,她簡直說不出對他有多麼感激,將這樣個天大的好消息帶到自己面前。
就在昨日,她還在小芝姐姐跟前託了孤。
寶鴉衣食無憂,不缺人照顧,但她就是怕她走後,她的心肝寶貝傷心受委屈。金奴玉婢再多,錦繡華馔再盛,若不能讓寶鴉快活,心無憂鹜地長大,一切又有何意義。
宣明珠她害怕。
過去半年裡,她每日心懷寬暢地享受生活不假,她潛在內心深處的恐懼也不假,這些難以言表的苦,她找不到一個人來說。
同樣不為人知的,是那些漫長黑暗到讓她聯想到棺椁的夜,是那些酒醉昏沉後馥靡到讓她以為是避腐丸的香……
有時候她做夢,夢回那顆伐倒的桃樹下,蹲身抱住自己,期待著有人像小時候一樣喊她一聲醋醋,可是總也等不到。
那麼簡單的兩個字,總也等不到。
現在,終於有個人穿透黑暗來找到她,篤定地告訴她這確實隻是一場噩夢,牽住她的手,呼喚她醒來,讓她睜開眼看看她自以為變成廢墟的生命之上開出了繁花似錦——
她怎能不喜,怎能不悲,怎能不感激涕零。
梅長生自進門起,便沒有說話,法染體貼地打破廳中沉默,曼音清妙道:“梅大人此來正好,恰有件隨喜事道予你聽,鎮國的病,實為誤診——梅大人聽了可覺歡喜?”
梅長生電一樣的目光射向他。
陡然明白,那張被他揉散在風裡的紙真真切切成了一張廢紙。
法染自抄了後路。
他如今成了為公主費心診病的好皇叔,自己若拿楊宅失火一案說事,他可反誣他存心嫁禍。因為,那個代表法染罪證的秘密,被他主動告訴了宣明珠。
就在梅長生一步以前。
他就慢一步。
法染姿態愜意地坐在椅中,合手念一聲偈,唇角含笑地望向梅長生,和善莊嚴。
罪過,罪過,真是喜於看他錯愕無法的表情。
——天真之人,以為愛別離便是最痛麼,以為剜心血便是最痛麼,以為藥傾花便是最痛麼。不是,遠遠不是啊。
世有千萬法,你再敢踏前,我一一講給你聽。
宣明珠聽得九叔問梅長生可歡喜,拿帕子蹭了淚,下意識抬眉看他一眼。
卻見黑沉的鬥篷籠著那道修長身影,男子輕抿著唇,兩睫微斂,瞧不出半分笑模樣。
她一想卻也是,他向來如此喜怒不外露的,昔年縱是大小登科,也從沒見他放懷笑過。
佳木寧折不彎,良玉愈燒愈冷,說的就是梅鶴庭了。
寒心談不上,早已過了那時候,宣明珠頂多覺得有些唏噓,虧他那日在帝姬陵做出真心真肺的模樣,她為此還反省過自己,因此撵他出京是否過份了些。現下,他哪怕隨意應個景兒也好啊,卻沒有。
不管別人了,宣明珠心裡湧動著如獲新生一般的痛快滋味,又後知後覺方才在九叔面前像個小孩子似的哭,赧然拭淚,向他再三道謝。
她身邊的女使也都歡天喜地,尤其澄兒,手背都掐紫了還激動得松不開,眼淚從方才起便沒斷過。宣明珠拍拍她,腦子始才轉起來,顧不上問梅長生為何回京又入府何事,哝哝地吩咐:
“快打發人去悄悄地告訴豫兒,還有崔嬤嬤,嬤嬤跟前緩著說,千萬別激著老人家。還有言世子,迎宵親自走一趟,這便到值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這些都是最關切她的人,或為她暗自神傷,或為她多方尋藥,或為她流過數不清的淚,皆應該一刻都不耽誤地知曉這事,大家一齊高興高興。
女子的嗓音如輕潮退去的軟沙,因那份不知如何安放的新蕾開花般的柔軟,讓人嬌憐也流連。
正吩咐著,突聽有人道:“臣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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