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不明所以,近前俯身。
才欲開口問她有何吩咐,宣明珠伸指一點絳唇,而後尖尖玉指往他唇上一抹。
梅長生瞳孔大睜。
“呀,”宣明珠卻懊惱,“忘了今日沒擦脂。”
梅長生目光漾漾,將帶著女子幽香的唇上下輕抿,無口脂,也研磨出幾分嫣紅。
不經意的舉動,讓宣明珠看住了,她一瞬的呆相被男人捕捉,更不得了,梅長生迅速掃了眼四周食客,側身擋著她小巧的身姿,也擋不全,急得恨不得清了場,卻隻得克制:“殿……是在獎勵長生嗎?”
是安慰。
宣明珠視線上移,看到他眸底明滅燎晃的光色,這便是高興了吧。
她輕輕一笑,捻著指尖俏然起身,“逗你呢。梅大人公幹忙,適當放逸一下有益身心。行了,我……”
“我這人不經逗。”梅長生不許她走,先一步用小指勾住她柔暖的手,眸色重重,嗓子全啞,“回家。上樓也行。”
第85章 主動權在她的手裡
宣明珠不知他想的那個意思,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個意思,隻作不明白,“大人說什麼?”
這回梅鶴庭不言聲了,目光幽稠,用口型呼出兩個氣音:回家。
嫣紅薄唇一啟一合,無聲,卻有色。
宣明珠再無疑了,心領神會間,臉頰騰地熱起來。
醉白樓生意興旺,哪怕有面小屏扇隔著,周圍仍充斥著食客觥籌聲,她不明白,一個從前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挽下胳膊都要臉紅不自在的人,到如今大庭廣眾之下讓她臉紅,他中間都經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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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珠別頭揪了揪耳垂,忍住啐他的衝動,繃臉道,“大人去忙吧。”
梅長生含笑把她勾回來,目光黏著她。
“我不忙。”
話音未落,姜瑾急步從門口進來了,他匆匆向酒樓內掃一眼,見樓梯口的屏風座間露出一角玄紫風衣,沒有多想便走去道:
“公子,彧三公子約您去三省齋,去西北的人選有章程了——”
他走近,聲音戛然而止。
姜瑾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公主,那一瞬公子側目睨他的眼神很不善。
“卑職……見過殿下。”姜瑾硬著頭皮禿嚕一句,覺得這事兒不能賴他。
其實梅長生自己也知道,選學士去西域傳播漢學是大事,原是他託的梅彧,於情於理都不能晾著人家。
嘴角微撇,拉住她的那隻手卻沒舍得放。
宣明珠被臂彎裡的那隻手鬧得痒,神情繃不住了,失笑拍拍他,“行了,我原本打算著今日大人料理何務,若無不便的,我便跟著大人一道看看。梅大人,方便嗎?”
她細密交織的長睫一眨,很有勾人心魄的味道。
梅長生這才察覺,她今日穿著一身風格不顯的烏衣,再戴上條黑襥巾,玲瓏身段,唇紅齒白,可不便是個機靈小書僮的樣子麼。
枉費他的一顆七竅心肝,見她則亂,竟到此時才明白過來。
姜瑾在公子臉上瞧見了笑模樣,大松一口氣——公主殿下仁慈,救他於水火啊!否則他打斷了公子的好事,回頭公子非找他秋後算賬不可。
路上,梅長生告訴明珠,那三省齋是梅家辦下的一所私塾,旁支繁多的諾大世家,雖然都姓梅,但有富就有貧,此孰便是收納家資不裕的外支子弟習學課業的所在,以傳承梅氏詩禮傳家的古訓。
梅彧是三省齋館長,在本家行三,梅長生叫他三哥,曾有同窗之誼,關系親厚。
在書齋門口,梅彧迎著了梅長生,他看到這位族弟身邊帶著個生面孔,貌似客卿身份,素衣不掩其華。一眼望去,不禁便被他那枚眉間痣吸引。
梅彧心思流轉,忽然想到什麼,驚然收回視線,不敢胡亂揣測,比手請梅長生入內。
二人都是莊謹之人,入軒坐定,無須寒暄,就事論事。
宣明珠則順著梅長生身畔的椅子坐下,樂得無人搭茬,安然把自己當成旁聽者。
梅彧取出他挑選的赴北名單,娓娓道來到達西域後籌辦學會的計劃。梅長生傾聽。
他自從邁進屋門,便未看過身旁的宣明珠,側臉全神貫注,認真談著事。
隻是趁三哥話語間隙,垂袖捏一捏女子放在桌下的手指,怕她無聊似的,輕一下重一下,臉孔卻朝向梅彧,認真問道:
“與西北都護府通過信了嗎,有幾位夫子願意同往,這一路上學子的安全如何保證?”
梅彧受命此等大事,自然已有全盤詳盡的考慮,一一回答。
談到最後諸事敲定了,梅長生長舒一口氣,起身抖雙袖葉揖深躬,“此事多勞族兄,三哥幫了長生大忙,長生感佩於心。”
梅彧回以揖禮,“賢弟客氣了,平心而論,兄不止為弟,亦為自己。留在梅家,頂天便是一個館長的造化,到那紫塞青天,人見其風沙苦寒,吾見其雲高霜烈,天下止有不願教授之師,無不可教化之人,西去,未嘗不可有一番作為。”
他說罷向他身邊微弋目光,微笑著告辭。
宣明珠瞧著此人離開的背影,暗自點頭。她被他方才那番話激蕩心神,心想梅家風骨,不盡在本宗,也不必盡在本宗。
正出神間,眼前多了一對幽黑的眼睛,他俯身壓住她座椅兩側扶手,鼻尖往前抵,盯著她不點而朱的唇,氣音咻咻:“好了,忙完了。回家。”
膩聲膩氣的唇舌,將方才那派莊肅風度一筆抹倒。
宣明珠沒想到他還惦記著這檔子事,嘆為觀止,逼仄中,昂著纖秀如玉的頸向後仰面,笑話他:“梅大人你定是悄悄去梨園學過蜀地變臉。”
“謬贊。”梅長生含蓄莞爾,門忽而從外被推開,“長生,方才我忘了說——”
梅長生瞬間直起身,慌忙間撞上身後的太師椅,椅子腿在地面蹭出粗戛的一聲,卻還不忘轉身遮住身後的人。
咳一聲,他一本正經道:“三哥,何事?”
梅彧的臉比他還紅,呼地又把門闔上了,話音綽綽在外廊遠去,“改日再談,改日再談。”
梅長生後腰窩子被使勁捅了一下。
他笑。
出學館的步履便有些急切了,馬車在階下不遠處等著,宣明珠發覺他幾乎緊挨著自己走,隻差一個抖擻就能把她攏進風裘裡。
將及上車,姜瑾來報,說臨安和蘇州要入洛陽國子監的二氏學子到揚州了,現安排在課士堂,等待公子勘察遴選。
宣明珠明顯感到他的身體繃緊了一瞬,抿唇忍笑。
“到了?”梅長生問的是姜瑾,目光卻在明珠臉龐上流連,聲音有點壓抑,“算腳程不是過兩日嗎?”
姜瑾摸著鼻尖垂首,誰讓他們坐的是順風船,一路順風順水就提前到了。
人來了,不能不見。幸好大長公主出話算數,既說可著今個一整日陪梅大人視察公務,沒有半道反悔。
去課業堂的途中梅長生心不在焉,一會兒一轉頭,簡直怕她憑空消失了似的。
馬車拐過一條街,街角的招子後走出一個錦衣男子,眯眼盯著馬車消失的方向,狠咬了下牙關。
*
車馬行速不慢,進了課業堂,梅長生身上的黏乎勁兒便不見了。
隻見他目光清谡如泉,將俏麗的身影往身後一擋,與兩個家族德高望重的領學夫子見禮。
天子開恩選江南世家子弟入國子監,在梅長生是制衡之道,然對於元甄兩姓而言,卻無異於天降橫福一般的榮恩。之所以著急趕來拜見這位江左第一公子,也是存著請他照拂的心思。
以文相會,坐而論道是推辭不了的事。
甄家老夫子神情很是激動,語氣很是殷懇:“請梅先生予這些後儕一個討教的機會!”
身為揚州的東道,不可有失風度,梅長生耐著性子應下。在一間敞闊館舍內席地鋪四方篾席,中道對面,是幾十位慕名而來的年輕學子,過道這頭是更年輕的江左文林第一人,一人之勢便抵眾勢,論禮法,論仁道,隨口成章。
他身後露出一角烏衣,是宣明珠趺坐於他身後側的席子上。聽了一陣,無聊,女子烏黑的眼珠轉來轉去,落在他端方的側臉上,計上心頭,借他垂袖寬大的掩護,悄悄撓他的手心。
梅長生一頓,恰巧對面一人問道:“梅先生對節欲積神之說作何看法?”
“神者,氣血之主,此氣何來,孟子言善養吾浩然之氣……”
手心又劃過一縷痒,江左公子繃著唇角,慢聲說完後面的話,“養氣制妄,可以清心也。”
請教之人大為嘆服,連聲道是。
好不容易捱到結束,梅長生送烏泱泱的一群人出門,課業堂後,自有學寢可供人住下。
宣明珠懶怠動彈,誰配得她起身相送呢,就坐在那席子上,目光促狹地追隨那道人模人樣的背影。但見此人返身後砰地闔上門,大步流星直向她來,眼底暗潮洶湧。
近前,二話不說將她雙肩一扳,莽撞的力道,咬牙碾齒:“殿下要幹什麼,要我的命麼?”
“呀?”黑紗帽巾下的那張臉美潔如白玉,鳳眸不解地盯著他,無辜道:“梅先生可是奉行節欲的人,怎麼不養氣制妄了?”
咫尺的喘息聲驚人的重,宣明珠的手心也有些發熱,睫羽輕霎中發現他喉結上下一滾,復覺有趣,笑著吹了口氣上去。
學他輕吐氣音:“大人平日怎麼養氣的,這樣嗎?”
幽蘭的芳香與婉音,磨得梅長生悶喘出聲,看清她眼裡完全是故意的捉弄,他沒著沒落地哼笑,到底敗下陣來。
不敢再多看那瓣唇,把人按進懷裡偏頭咬耳朵:“教你知道,節欲實在於交而不泄,多交少泄,不是不交……回家不回家?嗯?”
回、這人連交不交的話都有臉說出來,再不回,隻怕要出事。
梅長生終於等到這句話,目亮如賊,伸手便要打橫抱起她。宣明珠瞪眼推開他,自己坐馬車,要他騎馬隨行。
梅長生人都到了車駕邊,聽言頓了下,頷首聽命。
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他的盤中餐,他是她的盤中餐,她是刀俎,而他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魚肉便魚肉,梅長生的心飛馳如風,這一日從見到她起,自己見了什麼話說了什麼話,回頭想去,惺惺然一片空白。隻有她的笑靨和體香是真實的。
身上一處緊繃得疼,騎馬其實有些不便,他恨不能催鞭直奔青塢別業,快一點,再快一點。可又想到,她是怕顛簸的,那麼要慢一點,再慢一點才好。
路終有盡,再慢,花了多半個時辰還是到達了別業。梅長生一個翻身下馬,毛頭小伙子似的,親自扶宣明珠下車。
他的指尖是涼的,出了一手的熱汗,再經風一吹,不冷也難。那霜涼觸動了宣明珠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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