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妝兒瞧出他心事重重,上前湊至他面頰下,跟個袋鼠似的拱在他與窗棂之間,“你想過孩子的未來嗎?”
原先名分不重要,有了孩子,沈妝兒就慎重了,絕不能讓孩子出身被人詬病。
這話問到朱謙心坎上,他急得坐了起來。
他這個人一向沉穩鎮定,這輩子多少風浪都過來了,現在因為沈妝兒和孩子,變得患得患失,狼狽不堪,
“你呢,你有什麼打算?”將自己計劃說出來,怕強迫了她,他想知道她內心真正的想法,左右都要順她的意才行。
那雙狐狸般的杏眼,直勾勾的,湊近來,仿佛要將他的魂給勾出來,
“你不想娶我嗎?”
朱謙呼吸驟然屏住,深邃的眼一瞬間模糊了,他眼眶發酸,隱隱漫蓋一片猩紅,清俊的身軀繃得跟滿弓似的,兩行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
“我可以嗎?”
“我還可以嗎....”
嗓音暗啞又粘稠。
他已沒了半點底氣。
淚珠晶瑩剔透,清晰倒映著她的臉,還有她的吃驚。
沈妝兒視線順著淚珠落在他雙手,淚珠在他手背化開,將那些深淺不一的傷痕與老繭給印得越發清晰。
沈妝兒嚇住了。
這些年他如同孤狼一般,埋身朝政,踽踽獨行,夜裡被前世的夢折磨,醒來隨手一摸,指尖搓出的隻是空空落落的空虛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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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做好被她拒絕的準備,不成想這些年默默的守望,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他的模樣太脆弱了,脆弱到令沈妝兒心疼,她直起身,擁住他,淺淺啄了下他眉心,
“我願意的,孩子也願意....”
*
除夕這一晚,朱謙將沈妝兒迎入皇宮。
這場婚禮簡單卻鄭重。
由禮部尚書顧盡忠與翰林院掌院兩位老臣,領著朱謙親自祭拜天地,並在太廟祝禱。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帝後婚宴。
除了文武重臣,便是沈家親戚故舊。
宴席擺在乾清宮,朱謙一身絳紅帝王冕服端坐蟠龍寶座,不怒自威,細看,俊臉微微泛了些紅色,眼底隱隱翻騰著些許悸動,幸在這身冕服過於莊重將他心中的澎湃給壓了下去。沈妝兒則穿戴紅領深青翟衣,頭戴九龍九鳳點翠珠冠,華麗炫目,雍容無極。
底下三十多位肱骨大臣觥籌交錯,言笑晏晏,隔著一片紅色碧紗櫥,則是姻親女眷的席位,大家顯然沒有以往宮宴那般拘束,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二人視線在這片喧囂裡交匯,凝視,仿佛拉絲一般,難舍難分。
倒在人群裡一身玄色袞服的太上皇,揚起袖子,指了指龍座上的二人,嫌棄地嘖嘖嘴,
“禮官何在?快些將二人送去洞房,莫在這礙眼...”
眾臣笑作一團。
顧盡忠捋須笑得更加忘形,招呼兩門侍郎牽引帝後回坤寧宮,帝後大婚,皇後又有孕在身,雙喜臨門,他這個禮部尚書算是交差了,自然是心情舒暢,早喝了個酩酊大醉。
不僅如此,朝臣一個個跑至顧盡忠跟前與他敬酒,慶祝他多年夙願達成。
太上皇在一旁瞅著就不痛快了,
“這到底是誰兒子成親,誰的兒媳婦過門?你這老混不吝的,搶朕的風頭?”
跌跌撞撞站起來,一腳對準顧盡忠的屁股,將他掀了個底朝天。
顧盡忠也不惱,爬起來扭頭對著太上皇冷嘲熱諷,“喲,太上皇還曉得這是自家兒媳兒子?當初若不是您松口,將皇後遣回沈家,如今孩子都能滿地跑了...有您這麼當爹的嗎?”
兩個人原本就是幼時好友,常日廝打在一處,如今太上皇退居玉熙宮,沒了皇帝這層身份,顧盡忠也不顧忌了,不僅拽住太上皇的袖子,還滿面通紅招呼其他臣子來幫忙,
“你們都愣著做什麼?這位不是高興做公爹麼?快來給他灌酒!”
也不知誰起的頭,眾人七手八腳圍過來,太上皇好歹上過戰場廝殺過敵將,喝了酒越發瘋魔,竟是一人獨戰諸位老臣,不消片刻,殿中泱泱倒了一片。太上皇枕著顧盡忠的胸膛,一條腿搭在信國公胳膊上。
雙眼昏發望天,
“朕在琢磨著該給這嫡孫取個啥名呢?”
眾臣沒了平日的顧慮,七嘴八舌獻計。
給未來的小太子準備了一籮筐吉祥喜慶的字眼。
乾清宮的熱鬧傳去了坤寧宮。
重新裝飾一新的椒房內,身著大紅絲綢寢衣的沈妝兒伸腳撩了撩朱謙的腿腹,“怎麼洗了這麼久?”
朱謙換上明黃的寢衣爬上龍塌,湊近沈妝兒跟前,將滑落的被褥往她身上裹好,
“小心凍著...”對她的挑釁無動於衷。
“太上皇定了什麼名字?孩兒是男是女未知,他們急著取名作甚?”
朱謙吹了案頭的宮燈,隻留下一對紅燭,龍帳垂下,蒙蒙濃濃的光澤在帳內流動。
朱謙將她的人連同被褥裹在懷裡,“你乏了一日,早些睡...”
沈妝兒沒有困意,就想與他說話,臉翻轉過來,一下觸到了他掌心。
朱謙愣了,仿佛是被小鳥啄了一下,發燙似的抬開手,臉上依然保持鎮定,
“怎麼了?”
“不想睡...”無辜地眨眨眼。
烏黑的眼珠滿是水霧,在繾綣的夜色裡,如蕩開的一湖春水。
朱謙喉嚨發緊,默默盯了她片刻。
上回她這般說時,鬧了他許久,他最終服侍得她妥妥帖帖方肯睡覺。
她想要,那就給她。
“好...”
眼見朱謙將她從被褥裡剝出來,那熟悉的動作又躍然眼前時,沈妝兒驚得連忙按住他,將那雙手給掰出來往上攤開,螓首塞入他脖頸下,頂住他下顎。
“我不是這個意思...”悶悶的如蚊子似的。
朱謙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彎了彎唇,“可以睡了嗎?”
待懷裡呼吸聲漸而平穩,朱謙闔上眼重重呼了一口氣,將自己被褥掀開一角,讓冷風灌入,平復下燥熱的身體。
接下來的日子就更苦了。
肚皮見長,漸漸圓鼓鼓的,每夜均要頂著他胸膛或小腹,膈得他難受。
偏偏沈妝兒懷了孩子後,越發嬌氣,回回鬧騰許久才肯睡。
月份大了,孩子在肚子裡翻滾,越發睡不著,她抱著高高隆起的肚子,靠在引枕張望黑漆漆的窗,等著天亮。好在朱謙耐心,熟悉了這個孩子的秉性,總能輕輕撫著肚皮,安撫孩子,等孩子睡下了,沈妝兒也恹恹地陷入被褥裡,補個覺。
若非親身經歷,哪裡曉得女人懷孕這麼辛苦。
也側面說明,肚子裡這個小家伙,怕是不省心。
以至於在沈妝兒生產當月,闔宮嚴陣以待,太醫院所有太醫幾乎都坐鎮坤寧宮,朱謙本人更是日夜守著,須臾不離。
可巧,他還料錯了,孩子出生竟十分順利,頭胎隻耗了四個時辰就將他生了下來。
果然是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朱謙小心翼翼將軟乎乎的兒子抱在懷裡,湊過去讓沈妝兒瞧,沈妝兒虛弱地睜開眼,孩子眉眼與夢裡那個孩子依稀相似,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還真沒斷錯。
孩子果然隨同她一道重生了。
月子一過,一場雨下來,秋寒不期而至。迫不及待換下薄薄的夏衫,穿上秋衣,裹著一件杏黃的綢衫將窗戶推開,露出一院夏翠秋黃交融的好景來。
如簾似煙的雨幕,朝宮牆盡頭鋪去,他立在雨霧裡,攜滿身霽月風光踏來。
一如初見時,眉眼清雋如畫,清華無雙。
來到窗外,來到她面前,從身後舉出一朵晚荷,晚荷粉嫩,盈盈輟在枝頭,香氣沁鼻,她仿佛聞到了鄔堡西側連片荷田的鮮活氣。
忍不住抬目,眸翼似蝶蛹掠過繁華宮殿,破繭而出,躍去那漫山遍野的秋林,想必那宜州定是波上寒煙翠,康衢日月明。
作者有話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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