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日都去轉悠一圈,不讓見我就回去。
我在院子裡看到宸妃。
她還是一身白衣,青絲中落了一片又一片雪,她坐在樹下,枯葉旋落,她垂眸看不清面容。身側一直珍惜的長槍被插在地上,又或者說是被埋在樹下。
木棍頂端系著紅布條,在秋風裡獵獵翻湧,像是被亡魂甩動的紅線。
恍惚間,我好似聞到了肅殺的血腥氣,聽見了馬蹄踩踏人與地面的聲音。
好似那些心心念念的,無所歸途的亡魂皆聚於此,謀一份靜謐歇處。
或許,這是一個墳冢。
我走近,宸妃抬頭看我,臉色慘白,如敷了一層紙,卻是平靜異常的,沒有要人盡皆知的悲痛,她抬手招呼我過來,到她身邊我才發現,她手上圈了一串菩提珠。
「姐姐,你有白頭發了。」
她撫過發絲:「太累了吧。」
「陪我坐坐小橘兒。」她說,拍了拍地面。
女兒家,尤其是入了宮的女兒家,講究儀態規矩,但是我還是乖乖坐在了她身邊。
「姐姐,你好了嗎?」我問。
「......」宸妃的視線落在掌中纏繞的佛珠,輕笑出聲:「小橘兒,我從進宮以來,就病了,心病了,好不了的。」
「我有一隻海東青,夢了一夜,隻追著他飛。」
她是在西北風沙裡長大,常與父親馳騁馬上,殺敵時一定要取最多的人頭。父親說,長女最是繼承王家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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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裡有馴鷹高手,肩上總立著一隻警惕兇狠的海東青,這鷹不給別人碰,若是有人用狎昵的姿態去親近它,逃不掉被啄下一塊肉。她要碰,士兵給面子,但鷹不給,那雙獸性的捕獵者的眼珠死死盯著她,威脅而輕蔑,長嘯一聲盤旋在空中。
她那時下定決心,要有一隻自己的海東青。
熬鷹,對尋常男子也是份折磨人的差事。
但偏偏她有十足的耐心,比鷹犟,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多少來回,最終她擁有了一隻願意停在她肩頭的鷹。
她寶貝似的去給父親炫耀,卻得知了自己要去給太子做側妃的命運。
仿佛是一個巨大的輪回玩笑,她馴服了鷹,讓它成為自己麾下的附庸,她也成為別人的附庸。
臨走前,她放飛了自己的海東青,說你現在屬於天空了:「從前以為進宮不好,現在來看萬般皆命數。我若在軍中,父親身死,兄長體弱,我與妹妹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留不下在西北。如今我在這兒,能為妹妹謀個出路。原來前塵是非,菩薩早就給我們王家指了明路。」
「跪了兩天,兼昏睡一日夜,再去拿槍我發現自己手在抖,膝蓋也使不上力,竟是不敢再碰了,那就索性養著吧。」
宸妃眼裡的光熄了。
不是因為對死亡的畏懼,而是對死亡的崇敬。
離開時,黑雲壓低了夜空,杳兒提燈立在我身側,宸妃送我,我沉默地走在前頭,聽到身後宸妃念佛,和緩而帶著解脫。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我想,宸妃大概肯定不會再舞槍了。
104
舒家大哥升了官,舒常在一連侍寢數日,沒兩個月就被晉為貴人。
也應是如此,這次戰事舒家是又出人又出糧,遽然鉆出個錢袋子,把朝裡朝外都喂得腦滿腸肥,已然有成為新貴的趨勢。
本該春風得意馬蹄疾,闔宮上下無不慶賀。
偏生芳嬪鬧了起來,她向來看不上舒蘭音,自視甚高,從前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的人搖身一變成了眾人巴結的主兒,她心裡不痛快。
仗著太後的寵愛和定國公府撐腰,沒少磋磨舒蘭音。
隻是除了皇後斥責過芳嬪外,沒有人在意女人家的齟齬。
一次,我在御花園看到芳嬪不知因為什麼事責罵舒貴人,揚起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頭上的釵子都磕到地上。
宮人噤若寒蟬。
「舒蘭音,別忘了你跪在本宮面前求庇佑的可憐樣子,許多事本宮若是抖摟出來,憑你兄長如何賣力,也救不回你這條命。」
芳嬪言辭尖利,聲音拔高。
「從前你舒家不過是蜀州末流,得了時運,被皇上啟用,拿錢巴結出來的京官,真當自個兒是什麼人物了?」
我聽得皺眉,我身後跟著那麼多人,葉易微怎能沒有察覺。
她嘲諷舒家是末流,是土包子進城,但真正的土包子,卻是吃瓜的我本人。
她在指桑罵槐點我們秦家!
真討厭,被人指著鼻子罵了一通,還不能反駁。
我家還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好氣!
杳兒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外帶。
她低聲耳語:「娘娘別摻和,皇上還在永壽宮等您呢。」
我氣鼓鼓地離開,花盆底踩在地上噠噠作響,也嗆聲:「我,我們岐縣最富庶的人家也養不出這麼刁蠻的女兒!」
岐縣雖窮,我們有素質!
杳兒失笑,趕緊把我拉走。
回到永壽宮,李君闊正巧進屋。
看我把一隻梨咬得坑坑窪窪,啃出了吃人的架勢,兩隻眼睛瞧他,上下左右看,怎麼都是不是。
他低頭審察自己,好像並無錯處,過來虎口奪食。
「誰又惹你生氣了。」他說,「總不能是朕吧。」
我搶他手上的果子,他個子高,舉起胳膊,我踮著腳也搶不到,反而像個醜角兒,扮作潑猴撈月。
「京城的東西就是金貴,連個果子都不給我多吃。」
我不搶了,抱臂氣惱地坐回去。
李君闊伸手攬住我,我把擁入懷中,指尖捏著果子喂到我嘴邊:「京城的東西再金貴,現在也沒有岐縣的小橘子金貴,說不得,碰不得,缺了一口吃的,跟朕掉眼淚。」
胡說!
我本就沒哭,除了孕中多愁善感了些,我如今眼淚輕易都不會落。
我恨恨要咬果子,一個偏頭咬在李君闊的手指上。
留下一圈整齊的牙印。
李君闊吃痛「嘶」了一聲,果子落地,他鉗住我下頜,在唇畔回咬落吻。
好像給他疼舒服了。
聲音裡染上情欲的喑啞:「青天白日與朕混鬧,晚上不饒你。」
「......」
不是,他們京城人怎麼老愛無端指責人?
在屋裡唇槍舌劍鬧了一番,歇息時我耳朵燙得嚇人。
窩在李君闊懷裡,他翻書,我看不進去,被強制學習的後果就是哈欠不停。
他恢復往日的穩重,溫聲問:「可是有人說了你,惹你不痛快。」
「......」我思索許久,嘴裡的話反復咀嚼幾遍,仰頭巴巴望著李君闊,「芳嬪這麼不講理,就沒人管管嗎?」
105
能有功夫管束葉易微的,隻有皇後。
偏偏不等皇上找皇後說這事,景仁宮傳來消息,皇後病重,也是湯藥都灌不進去。
皇上、太後輪番去看過,說了許多寬慰鼓勵的話,也無濟於事。
我們在外面焦心等消息。
皇上命我們侍疾。
夜裡,李君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我們並肩坐在床上。
屋裡熄了燈,屋外的動靜也是悄然無聲。
「不知怎的,這次病得這麼急。」他嘆息,「小橘兒多陪陪皇後吧,她怕是......不能好了。」
「皇後這麼多年,確實操勞。」
「難為她了。」
106
我去給皇後侍疾。
出永壽宮,身後的侍衛裡並沒有兄長。
我冥冥中有一股沖動,停下腳步,讓人把秦槐喊來。
他是我們家最沒心沒肺,沒有定數的人,我進宮去全家哭成淚人,他都能轉頭問宮裡伙食是否好。
如今卻瘦了許多,雖是好好打理了行裝,也能看出形容憔悴,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平添歲月痕跡,他沉默地站在我身後,不像個人,倒是像一縷遊魂,被勾魂鎖束縛著隨人行動。
「娘娘。」他行禮,「今天不是臣當值。」
「......」
他的眼睛低垂,像要把地上看出花來。
我抬手,牽住他的袖子,口有哀求:「哥哥,和我去吧。」
其實我不懂的。
我不懂為什麼,天意如此,在我腦中有個聲音,似乎在說如果秦槐不去,他會後悔,他會用一生去後悔。
即便,他去了,也不過站在眾人之中,遠遠地,在屋子外而已。
107
去景仁宮的路上,我餘光多次瞄向秦槐。
他渾然無所察覺。
一路踩著我的足跡往前,直到到了裡頭,已經是能進的最深處。
他應是晃神,還要往前。
卻被人攔住。
我說:「秦槐,隻能到這了。」
他像是耳邊有炸雷,驚醒了一場夢,身影搖晃頓在原地,臉上閃過一絲苦澀:「好,好,臣冒犯了。」
我還未進內殿,遠遠湯藥的苦澀味便劈頭蓋臉蒙了滿臉,連呼吸都是苦的。
皇後今天精神格外好,能在人的攙扶下坐起身子。
太醫從我身邊路過,步伐匆匆,似是在趕路。
我站在門口,抬腳卻墜了千斤重。
皇後看到我,笑瞇瞇招手:「小橘兒,你來了,怎麼不進來。」
她屏退眾人,屋子裡就我和她。
我趴在她床邊,頭枕在她腿上。
隔著一層被褥,我都感覺硌得慌,皇後娘娘太瘦了,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時候,竟然瘦得隻剩一副骨頭架子。
她撫摸著我額頭,問我宸妃如何、秦答應如何......
最後她問:「皇上呢?皇上待你近來如何?」
我說:「皇上待我很好,他一直很好。」
皇後點頭:「你進宮也有五六年了,出落成了大姑娘,本宮嫁入王府時與你最初一般大。皇上待本宮尊重,但他待我,待所有人都沒有像你這般。」
她在斟酌用詞,才說:「像尋常夫妻一般。」
我咬唇,想說不是,皇後和皇上才是夫妻。
但......
皇後說:「我與他是夫妻,更是君臣。」
她說:「小橘兒別怕,本宮沒有怪你,從我幼時入宮,見到先帝、太後、眾皇子開始,我就明白,這輩子我隻能與他們中隨便哪個做君臣。」
「小橘兒,本宮從未有過一個夫君。」
「皇上......」她笑,「他見過權力傾軋,人心叵測,夫妻、兄弟,甚至是父子、母子刀劍相向、勾心鬥角。」
「所有人都敬他,怕他,渴望他,算計他。皇權加身,皇權之下已非一個獨立的人,本宮與他夫妻多年,知他不易。」
我眼中蓄滿淚水,一時間不知道心疼誰,也不明白為什麼到這個時候了,皇後反而與我說起帝王種種。
這並非是我應該聽的。
並非是我能夠懂的。
世間最貴,難得糊塗,糊塗便幸福長樂。
她垂首,鬢邊垂落一縷發絲,她眼神清明,亮得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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