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強硬地直視著我,她說:「秦桔,你不是孩子了,你要聽本宮說。」
「皇帝愛你,是愛你的孩子心性,愛你把他當夫君,愛你對他敞開無算計。」
「你在宮中長大,身後無家族羈絆,身前唯有皇帝倚靠。」
「你要想盛寵不衰,便隻能把他當夫君,把他當倚靠,秦家能做富貴翁,但不能做權臣,你兄長,你父親且蟄伏著,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莫要顯出來。」
「起碼不要在現在,不要在大皇子年幼時。」
她的手攥緊我的肩頭,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把我捏得很痛,我不住搖頭,我不想聽了,眼淚糊了滿臉,我說:「娘娘,娘娘,您歇些力氣,求您不要說了。」
她卻繼續:「秦桔,你是懂的。」
「你不是個傻孩子。」她幽幽開口,「本宮若是不在,芳嬪與國公府都會盯緊皇後的位置,國公府雖然無男丁,但葉家盤根錯節,又與太後關系深厚,朝中一半的人依附於葉家的榮寵,皇上不會為美人而棄天下。」
「你會很累,很痛苦,但要耐心,要笑著等。」
「等皇上掃清前方迷障,他會為了你這麼做,更是為了他自己。」
我胡亂點頭,哽咽著大哭,不敢出聲。
皇後與我說的這些話,是和盤託出的真心,不是站在皇後的立場上,更是棄葉家於不顧。
她見我點頭,終於放心,渾身的力氣也被抽幹,頹然倒在床上,一隻胳膊還撐著,口中的呼氣聲粗重,斷斷續續,十分艱難。
她仿若又變成了從前端方持重的皇後模樣。
「什麼時辰了。」
「約莫快到卯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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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了,不早了。」她喃喃,目光落在我臉上,細細描摹著我的五官輪廓,好似要透過我看什麼,「你兄長......他可來了?」
我吞咽幾番:「他,他在門外。」
皇後慘然一笑,視線從我身上移開,凝在窗戶上,死死盯著那薄薄一層窗紗。
眼睛都好似模糊了,一行淚落下。
她泄氣地閉上眼睛,惶然自語:「見不著,見不著了。」
她說:「天下諸多神佛,無一指我歸途。」
「若今生隻能遠遠看著,何必讓我的心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在。」
「何必,何必總是折磨我呢。」
我驚呼:「娘娘!」
眼淚也顧不上擦拭,忙忙伸手要扶,但皇後卻輕飄飄地,如燕羽一般從我掌間滑落,砸在了枕頭上。
她眼睛已經睜不開,黛眉蹙起,口中喃喃,聽不真切。
我湊近聽。
她說:「話本子裡的故事,倒、倒讓我與陛下都折了進去。」
「黃粱一夢......」
108
我來景仁宮時是與太醫擦肩。
走時,一群太醫蜂擁從我身邊經過,奔向內殿。
太後趕了過來,也顧不得尊容,臉上的焦急並不騙人。
其實相對芳嬪葉易微,皇後與她相處的時間更長。
我走到哥哥身側。
他目光呆滯,循著太醫奔走的方向而去。
我說:「哥哥,走吧。」
他不動。
我推他肩膀,死死咬住唇,半晌才開口:「你見不到的!」
大夢將醒,八尺男兒被我推得一個踉蹌。
懷中滑出一張帕子的一角,他驚醒般塞進胸膛,抬眼望向我,眼裡有孩子一般的無措。
我笑笑,說:「我繡給你的帕子,哥哥,收好啊。」
他點頭,一聲不吭,終於回魂地跟在我身後。
世人是有回光返照一說,家裡以前有個老嬤嬤,從娘出生就跟著她,生了重病被送回家去,母親說她時日無多,讓我們去看望。
去的時候,老嬤嬤滿臉精神氣,下地做了一桌子飯菜招待我們,娘與她說了許多體己話,走的時候,嬤嬤送了許多路,跪在後面給我們磕頭。
娘讓她別送了,眼淚斷了線地流。
嬤嬤滿臉慈愛,說:「再送太太、小姐一程吧,多謝主子這麼多年恩待。」
回至半途,嬤嬤的兒子趕牛車追來。
說嬤嬤回去後躺床上便去了。
娘說:「病重不去的人,留了一口氣不咽,就是為了相見重要的人最後一面。見過了,氣也就散了。」
隔著千扇門,萬重窗,人山人海。
皇後娘娘的氣。
散了。
紫禁城上空盤桓起喪鐘聲響。
我帶著一眾人逆流而去。
心裡訥怪。
最不容情愛的地方,如何養得起那麼多多情的人的?
109
皇後崩逝,李君闊給了她最隆重的喪禮,也算祭奠她這些年操持六宮諸事的苦勞。
芳嬪慟哭一日,險些昏厥,又自請為皇後守靈,皇上應允。
我思覺納罕。
平日裡葉易微與皇後也不親近,怎麼傷心成這樣。
宸妃跪在蒲團上,閉眼念佛。
聽了我的疑問,她說:「葉家要她傷心,她不能不聽。」
「......」我垂頭喪氣,「哦。」
我也想給皇後守靈。
但芳嬪去了,我就不想去。
怕她在皇後面前蛐蛐我。
也怕我忍不住跟皇後娘娘的牌位說她壞話。
不明白,一母同胞在我心中天平上卻立於兩端。
宸妃猜中我的心思:「心誠不拘場所。」
她現在溫柔許多,在她沉靜的面容上我恍若瞧見皇後的影子。
我學她的模樣,板正地跪在菩薩面前。
菩薩保佑,讓皇後娘娘來世不要做皇後娘娘。
保佑皇後娘娘,來世登極樂時有真正的貼心人守在她身邊。
110
太後看完皇後也病了。
病中傳我去侍疾。
太後倚在榻上,原本矍鑠精明的臉上溝壑愈深,老態畢露。
竟比以往看上去慈愛許多。
「哀家去看情兒時,她已病奄,你是最後見她的,她可與你說了什麼?」
我復盤那天說的話。
好像每一句說出來都能挨板子。
期期艾艾張口,說不出話,眼神直打飄。
「皇後......皇後娘娘心疼皇上,讓臣妾......多聽皇上的話。」
我挑揀出一句,也是實話。
太後垂眸,幽幽嘆氣。
「原是說了許多不能傳的話。」
「罷了,哀家懂了。」
111
太後懂了什麼?
到最後出門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人家是上一屆宮鬥冠軍,親眼看著皇後長大的。
肯定比我清明。
裡頭水太深,我不能摻和。
112
守孝期間,宮裡冷清下來。
秋葉也蔫,灑掃聲剮蹭耳膜。
秦答應過來找大皇子玩,坐在屋裡,卻發現湊不齊推牌九的人。
她教大皇子診脈,大皇子咯咯傻樂。
我問:「你又開始學醫啦?」
秦答應點頭:「宮裡不太平,我想學做法事,苦惱沒處教,隻能學些醫理,自己調養自己。」
她勸我也學。
我是個懶骨頭,榆木腦袋,張口拒絕。
秦答應沒強求,隻說她一個人會就等於我們都會了。
她平時悶不做聲,小道消息卻靈。
湊在我耳邊嘀咕:「我從太醫院得的消息,芳嬪怕是再難有孕。」
我瞪大眼睛,她手指豎在唇畔,對我眨眼。
舒蘭音,真狠啊。
我背後發涼。
臨走前,秦答應給我把脈,她說太醫院有時會藏掖,但她對我絕對誠實。
她兩根指頭捏住我的手腕,滿意頷首。
「姐姐,你這個月月事快來了,近日莫貪涼。」
我送她到門口。
她走了兩步回頭望我,誠懇道:「姐姐,咱們可都要長久活著。」
秦答應也怕寂寞。
113
宮裡接二連三出事。
宸妃信佛閉門不出,皇後崩逝,芳嬪守靈。
偌大的後宮,妃子掰著指頭能數清楚。
朝臣不滿起來。
要李君闊納妃擴充後宮。
李君闊推脫皇後孝期,沒心情。
於是朝臣又鬧哄哄說後宮不能一日無主,要立新後。
雪花的折子上書,推薦芳嬪。
隻有定國公沒有動靜。
李君闊煩他們,表演了一出悲痛欲絕,處置幾個跳脫的閑官,躲懶罷朝三天。
國不可一日無君,但可以三日無君。
皇上在養心殿批奏折,我抱著團子坐在邊上教他說「娘」,團子用手把我的臉拍得啪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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