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儼一揮手,弟子躬身行禮,悄沒聲息地退了下去。
大殿內空空蕩蕩,明崇儼雙掌合十,閉上雙眼,低低念誦著誰也聽不明白的經文。半晌窗外蒼穹中無聲無息掠去一隻飛鳥,明崇儼倏然睜開雙目,神佛從香霧繚繞中低頭俯視著他。
“……謝統領。”
謝雲雙手抱臂,身影如鬼魅般立在光影交界處,繼而上前站在明崇儼身後,抬頭冷冷打量著佛像:“好久不見明方士,別來無恙?”
明崇儼頭也不回,說:“謝統領嗓音有些啞,別來無恙?”
自從八年前泰山封禪之後,帝後二人對明崇儼的信任就日益劇增,甚至在皇城內修建了靈鸞宮供其作為清修之所,時常詢問鬼神之道。
明崇儼也知道重臣名儒容不下一個方士指點朝政,於是很自覺地隱居在靈鸞宮內,輕易並不出來,算算時間與謝雲已大半年沒碰過面了。
謝雲沒接嗓音微啞的茬,問:“明方士剛才念的是什麼經?”
“不是經文,幾句祝禱而已。”
“哦?為何祝禱?”
“……方才聽說謝統領未婚妻不幸離世,送別幾句,略盡心意罷了。”
片刻的靜默後,謝雲一隻手輕輕落在了明崇儼繃緊的肩膀上:“你知道妙容是怎麼死的麼?”
明崇儼身體有些奇怪的顫慄,謝雲悠悠道:
“傳說黔州荒原有種植物名喚‘縛龍草’,其味清香,揮之不去。數十年前青龍氏族從黔州千裡遷徙,就是因為發現了縛龍草能夠強行誘發開印,甚至令人透支氣血,力竭而亡的可怕後果。”
“我以為這種植物已經滅絕了,誰知數日前東宮走水,內室中竟然飄出了縛龍草的味道。”
“……”明崇儼苦笑了下,說:“那謝統領又是如何躲避開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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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明崇儼身體被迫轉了個圈,仰天栽倒在地,咽喉被謝雲居高臨下地死死掐住了,劇痛和窒息令他眼前陣陣發黑。
“我想來想去,”謝雲輕聲說:“這世上知道縛龍草的凡人,大約隻有方士你而已。”
“我不知道!”明崇儼掙扎著高聲道:“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
鏗鏘一聲太阿出鞘,劍鋒緊貼著他的臉刺進地磚,殺氣甚至在臉頰上直接破開了一道血痕,謝雲冷冷道:“你發誓?”
“我發誓!”
“方士!”“什麼人?”“大膽,快住手!”
靈鸞宮弟子們聽見動靜,紛紛衝進殿門。然而下一刻,太阿劍拔地而起,謝雲悍然翻腕向身後一揮,無形的劍氣化作巨浪,將弟子們當胸橫推了出去!
慘叫聲紛紛傳來,謝雲一把拎起明崇儼,就像拖著個小雞仔似的大步向外走。明崇儼被掐得面色青紫,憤怒無比地掙扎:“放手!真的跟我沒關系,謝統領!——”
“既然如此,我便帶你回涼州關山,向整個青龍氏族解釋楊妙容的死,他們自然有很多辦法能相信你。”
明崇儼面色劇變,下一刻忽然憑空變作了無數漫天飛舞的黑鳥,哗然衝向後堂。
鏘!
一柄從天而降的利劍直直刺進鳥群中,明崇儼狼狽不堪地現出原型,鼻尖堪堪停在劍鋒之前,險些被削掉了半張面孔。
“怕什麼?”謝雲嘲道,一拳把明崇儼揍翻在地!
明崇儼根本連躲閃都來不及,滿耳朵嗡嗡轟響,隻覺得自己滿嘴牙都差點迸出去。等他從劇痛中稍微恢復神智,就發現自己仰天摔倒在地,胸口被謝雲單膝抵住,力量之大幾乎能把他的肺活生生從喉嚨裡擠出來。
“……”明崇儼滿頭滿臉是血,仰視著謝雲冰冷俊秀的臉,勉強苦笑道:“你你你……你這是要幹什麼?”
忽然胸口一冷又一痛,是謝雲反手割斷了他的衣袢,左胸鮮血從劍鋒下迅速滿溢出來。
“謝統領美人如畫,若是有興致的話,在下情願自薦枕席,何必如此……啊!”
啪地一聲亮響,明崇儼臉被活生生打得偏向一邊,四道指印立刻充血浮起。
“在下真的……啊!!”
又是一巴掌,這下兩邊指印齊活了,想必片刻後明方士的臉就能腫得跟豬頭一般。
“饒、饒命!統領饒命,”明崇儼語無倫次求饒:“打人不打臉,看在你我同朝為官,都是別人手中棋子的份上……”
他的聲音倏然頓住,因為太阿劍尖正死死抵住心口,再往裡半分就能活生生把心髒從他的胸腔中挖出來。
“有的棋子能走到最後,有的半途就會粉身碎骨。”謝雲俯下身,幾乎平行停在明崇儼驚懼的視線上方,緩緩道:“看來你是想當被犧牲掉的那個了。”
明崇儼眼瞳微微顫抖,無數利害關系從腦海中掠過,最終化作了此刻抵在自己心髒前冰冷的利刃。
“……我不知道。”他終於艱難地開了口。
明方士語調嘶啞變調,全無往日風流倜儻的神採:“我不知道……死的竟然不是你……”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太阿劍終於從他胸前緩緩抬起,鮮血從劍尖怦然墜落,同時映在了兩人互相對視的眼底。
“問你要縛龍草的,”謝雲緩緩道,“是太子自己,還是皇後?”
·
禁軍統領府。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謝雲抬腳而入,忽然又站定了。
一個冷峻利落的身影背對著他,坐在扶手椅裡,抬手將書翻過一頁:“既然是回自己家,為什麼要翻牆跨院,行蹤詭秘不肯聲張?”
“懷化大將軍。”謝雲毫不掩飾地嘲諷了一句,走到桌案前,指關節敲了敲桌面:“這是我的椅子,滾起來。”
單超注視他片刻,竟然真的合上書,起身移開半步,微笑著打了個“請”的手勢:“我錯了,師父,抱歉。”
“寒舍外那日夜圍府監視的羽林軍也是走錯了路?”
“那是保護。”
“陛下令你調查東宮走水之事有無背後主使,你在這保護我幹什麼?”
“你的性命比太子重要。”
謝雲上下打量單超半晌,忽然饒有興味地捏了捏下巴:“另一半羽林軍不是去圍太子了麼?看來在你心裡太子的性命跟為師一樣重要啊。”
這次單超無話可答,終於認輸般搖著頭,笑了起來。
“圍住太子的那一半羽林軍也是為了保護你不犯下滅門重罪的……所以權當都在保護你吧,可以嗎?”
謝雲伸出一根修長的食指,戲謔般搖了搖,然而眼底沒有任何笑意:“你擔心我在東宮發現了妙容為何突然開印的秘密,衝進宮裡去當場把太子一劍殺了?”
單超不答,面上神情分明是默認。
“大將軍,”謝雲嘲諷道,“我在漠北撫養過你,回京後教過錦心,把馬鑫從天牢裡撈出來之後也悉心調教過他好幾年;其他北衙禁軍子弟,林林總總不可計數,萍水相逢的師徒之誼大概也數不過來。”
“——這些人裡,最蠢的就是你。”
單超剛毅的薄唇微微抽搐:“……為何?”
“沒事。”謝雲坐進扶手椅裡,順口道:“最愚蠢的徒弟往往更得師父歡心,世上的事就是這麼不公平。”
單大將軍:“……”
單大將軍吸了口氣,正想說什麼,忽然聽謝雲懶懶道:“還記得賀蘭敏之麼?”
這個人名已經太遙遠了,單超稍微反應了下,才狐疑道:“記得。”
“三年前皇後生母楊夫人過世,賀蘭敏之克扣喪葬金銀中飽私囊,事發後被流放韶州。後來皇後不解恨,又令人送去了毒酒、匕首和白綾,逼他自缢而亡,朝中與他交好的一眾士子也大多被流放去了嶺南。”
“……”
單超正思忖這個人名為何會忽然被提起來,就隻聽謝雲又道:“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當年你曾經問我,為什麼賀蘭敏之同我百般不對付,甚至不惜使用各種手段,多次刁難構陷……”
單超心說那不是因為你親自出馬,把人暴打一頓後扒光丟在了教坊門口麼?
誰知謝雲話鋒輕輕一轉,又提出了一個單超多年未曾聽聞的名字:“因為尹開陽。”
第80章 暗湧
“……尹開陽?”
“唔。”謝雲把剛才單超翻出來的書輕輕拍回案牍上,悠然道:“我第一次見到賀蘭敏之就是在暗門,他是被武家人送給尹開陽的。”
單超一開始沒理解送給尹開陽是什麼意思,緊接著心中升起荒謬之情:“被他家人?”
“賀蘭敏之生父早死, 他母親韓國夫人武氏和妹妹魏國夫人賀蘭氏, 母女倆都是咱們當今聖上的寵妃,武氏還生了現在的雍王李賢。”說到這裡謝雲似乎也頗感有趣:“——不過那是後話了。在那母女倆得寵之前, 早在當年皇後剛從感業寺回宮的時候,因為後宮傾軋嚴重的緣故, 地位性命都不穩固,聖上對暗門又甚為倚重……”
“武家應該是對尹開陽的喜好有所誤會,就送了少年時代的賀蘭敏之給他, 以求庇護和結盟。”
單超徹底無言。
謝雲卻對權力巔峰這些淫靡混亂的事情習以為常, 甚至覺得很有意思:“其後數年間,賀蘭敏之一直是聯系皇後和暗門勢力的關鍵人物,在京城中聲勢頗盛。在尹開陽率領暗門潛入江湖的那幾年裡, 他還算是韜光養晦;泰山封禪那一年尹開陽重回長安,暗門再次掌握權力,賀蘭敏之就又跳出來了,甚至連皇後都深為忌憚。”
單超問:“這跟他處處針對你有什麼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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