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挑眉看了他一眼,笑道:“因為賀蘭敏之……當年在暗門碰見我的時候,對我與尹開陽的關系也頗有誤會。”
兩人對視良久,單超眼底帶著遲疑,謝雲卻饒有興味地挑起了眉梢。
“……誤會?”單超終於問。
謝雲眼底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戲謔:“真的隻是誤會。隻是後來我想明白他為何對我如此記恨的時候,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也沒法跟他解釋了。”
一度在長安城內被人各種猜測、議論流傳的秘密,終於在此刻揭開了真相。
單超靜靜盯著謝雲,終於問:“那你現在跟我說這些,又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隻是告訴你京城勢力復雜,很多恩怨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很多人也並不是你表面所看到的那樣,因此若想保住太子的命,隻盯我一個是沒什麼用的。”
謝雲深深倚進扶手椅的靠背裡,大腿愜意交疊,雙手抱胸,悠闲地瞥著單超。這個坐姿讓他腿看上去特別的長,後腰深深陷進椅子裡,肩背與腰椎形成了一個優美又非常勾引人的弧度,單超的視線落在上面,很久後才強迫自己不動聲色地挪了開去:“我知道了,多謝師父提點。”
“為師再提點你一下,那天送太子出去的時候看見雍王了?”
“……”
“覺得雍王如何?”
單超遲疑片刻,還是選了個十分中庸正常的答案:“龍章鳳姿,不愧是皇子。”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說完這句話後謝雲看他的目光忽然成了打量,而且是那種非常揶揄,隱隱帶著好笑的打量。
“……怎麼了?”
謝雲收回目光,懶洋洋問:“覺得雍王能取代太子麼?”
單超登時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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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然覺得不能,在你眼裡咱們那位體弱多病又傷春悲秋的太子是萬能的。”謝雲嘲笑道:“但你這麼認為,不代表其他皇子也這麼認為,更不代表其它皇子身邊的人都同意……”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取太子而代之?”
謝雲狡黠道:“我沒有這麼說。”
單超腦子裡控制不住地浮現出那天荒園中,謝雲在他身下輾轉喘息,滿面痛苦和情欲混雜,眼底滿溢著水光的情景。
他發現隻有在那個時候謝雲才是比較真實的,剝去了所有放蕩惑人的表象,也不會流露出絲毫殘忍冷酷的內在。
“出去罷,”謝雲慵懶地揮了揮手,那是個掌心由內向外的手勢:“既然是來盯梢的,就稱職點到門外去守著,有什麼吩咐會叫你的。”
單超:“……”
單超轉身走向門外,忽然腳步又頓住了,喉結滑動了一下。
“我知道太子不會是個英明聖主,”他忽然道。
謝雲本要伸手去架上提筆,手指便凝在了半空。
“但我也不想讓你卷入奪嫡重罪裡,成為日後被滅口或清算的冤魂,所以那另一半守著太子的羽林軍其實也是保護你的。”
身後一片沉默。
單超走了出去,雙手在背後關上了門。
·
片刻後窗棂被敲了敲,緊接著悄然推開,一道緋紅束身裙裝的曼妙身影翻進室內,福身小聲道:“統領。”
謝雲在桌案前批閱文件,聞言提筆點了點房門方向,意思是為何放著門不走要翻窗?
“統領恕罪,”來人正是錦心,哭笑不得道:“我方才進來時看見外面有人守著,紫服金玉帶,衛兵似的,正是最近聖旨親封的正三品懷化大將軍……”
謝雲頭也不回:“正三品不能給我守門?”
“呃,倒也不是……”
“那不就結了。”
謝雲從八寶閣上拿下一隻紋金黑漆匣,取出裡面羊脂白玉的小藥瓶。錦心湊近了看,打開後瓶中裝的是朱紅色藥粉,聞不出什麼氣味,隻見其色殷紅如血,煞是好看。
謝雲晃了晃藥瓶,眼底滿是思忖之色,片刻後問:“那人最近來找過你?”
錦心半跪在地,神情完全不見平時的風流嫵媚,正色低聲道:“是。”
“說了什麼?”
“俱是當年勾引女子的惑人之言,並許以財帛重利,不提也罷。”
錦心以為謝雲會像以前那樣順口嘲兩句,誰知謝雲隻沉思著點了點頭,將藥瓶輕輕擱在了錦心面前:“——天後淘澄來的,為此還專門拷問了當年王皇後母家柳氏幾個舊奴。”
“厭勝之術一向深為陛下所惡,王皇後就是因此被廢,若是走漏風聲的話天後也自身難保。所以此計極險,一旦得手必須全部銷毀,不留任何證據。”
錦心點頭拿起藥瓶,忽然欲言又止:“統領……”
謝雲眼角瞥了她一眼。
“即便銷毀物證,此事也是天知地知,皇後知你也知。人都說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眼下雖未到鳥盡兔死之時,但隻要此計得手,武後通向那把椅子的路上就再也沒有任何阻擋了,到時候你就……”
錦心聲音微微顫抖,深深低下了頭。
從她的角度,隻能看見謝雲一隻腳踩在書房蓮紋青磚上,另一隻腳因為雙腿交疊的關系懸在半空中,倏然放在了地上。
隨即她感覺到謝雲坐在椅子裡俯下身,緊貼在她耳邊,輕聲笑問:“你以為我想不到會有那一天?”
“……”錦心心髒在胸腔中撲通撲通地跳,半晌才發出微弱的聲音:“那統領為何……為何仍對皇後死心塌地?外面守著的那位,同樣龍章鳳姿,且深受恩惠多年,對統領毫無二心,從各方面來說都……”
她牙一咬心一橫,顫抖道:“……都更合適,但統領卻屢屢不假辭色,甚至還故意往外推……”
根據錦心對謝雲的了解,這個時候沒有一掌立斃她於當場,已經是非常仁慈念舊情的了。
書房裡安靜無比,甚至連呼吸都清晰可聞。不知過了多久,錦心半跪在地的膝蓋都已經麻木到失去了知覺,才聽見謝雲慢悠悠地笑了一聲。
“你想勸我別把當朝三品大員踢出去守門,怕他日後居於上位了,便懷恨報復,是麼?”
錦心不敢言。
“唔,”出乎意料的是謝雲微笑道:“說得很有道理,看在你的面子上,本來中午是準備賞他半個窩頭的,眼下便再加兩碟鹹菜罷。”
錦心唯一的衝動,便是兩眼一黑,就此栽倒下去。
·
然而謝雲不是開玩笑的。禁軍謝統領最大的特點,就是說得出做得到,從不在口舌上逞強。
中午謝府用膳,管家親自將滿滿的食盒送進書房,那食盒裡琳琅滿目十餘道菜,光明蝦炙、烹白龍曜、鹿雞同炒、丁子香淋膾等熱菜,並玉露團、貴妃紅、金乳酥、甜雪兒等點心,再有長生粥、長春卷應有盡有;送進去後片刻,管家一臉賠笑地出來,手中端了個白瓷盤,盤裡赫然放著一個雜面窩頭,並兩碟兒小菜。
“大將軍,咱們統領說寒舍米糧不多,牙縫裡省了這點兒口糧招待您,您就……就將就著用吧……”
管家笑呵呵抹了把虛汗,悄悄向後退了半步,生怕眼前這位炙手可熱的懷化大將軍怒而拔劍,把自己砍死在當場。
然而單超直直盯著那窩頭,半晌忽然古怪地一笑,伸手接過了白瓷盤:“師父賞賜,焉能不收?多謝了。”
管家忙不迭跑了,單超則一掀袍裾,大馬金刀,混不吝地坐在書房門口回廊上就著鹹菜吃窩頭。吃了幾口竟然還覺得非常香,回頭對著緊閉的房門高聲笑道:“禁軍統領府的廚子果然手藝高超,師父用得如何?”
謝雲面前的菜隻動了寥寥兩筷子,正拿著銀勺意興闌珊地喝粥,聞言“叮!”地把勺子一擱,喝道:“吃你的去吧!”
聲音傳出屋外,單超笑了起來。
“……謝雲,”單超低聲問道,“你這種飲食起居,當年在大漠風餐露宿,是怎麼熬過來的?”
這次門裡靜默了很久,久到單超把空盤子擱在身邊,盤著腿坐在臺階上發了半天的呆,天空中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絲浮雲;才聽謝雲的聲音從門縫裡傳來,冷淡道:“所以當年幾次恨不得宰了你,生火烤肉當加餐,不知道麼?”
單超眼底映著天穹,慢慢浮現出悠遠的笑意。
然後沒半個時辰,雜面窩頭消化完了,當朝三品大員餓得抓心撓肺,差點闖進書房去把他細皮嫩肉的師父活吃了充飢。
所幸錦心姑娘越想越不對,偷偷遣人去重金買通了謝府廚房,做賊般給懷化大將軍送了隻肥美勁道的三鮮湯燉雞。
單大將軍蹲在臺階上狼吞虎咽地吃了隻整雞,心滿意足,終於對付掉了這一頓。
錦心袖中緊攥著那隻羊脂玉瓶,匆匆穿過玄武門,走向更遠處的北衙。
宮城夾道上,一個深藍色衣裳、王府內臣打扮的男子正等著她,回頭一笑:“錦心姑娘。”
錦心站住腳步,美豔嫵媚的眼睛眯了起來,笑嘻嘻道:“趙、道、生。”
第81章 逆徒
顯慶二年,當今聖上將洛陽定為東都,大肆修葺洛陽行宮,以至於宮城內殿堂相峙、樓臺林立, 華美莊嚴不下長安城。
河出圖, 洛出書,聖人則之。
三代之居皆在河洛, 皇帝年紀越大,越喜歡長居洛陽行宮, 但帶著太子一同遊幸還是數年來的第一次。
——太子則比較悲催。心上人死了,宮殿被燒了,當年性命交託貼心貼肺的單大哥如今隻板著臉, 整日令羽林軍貼身保護, 令他一步路都不能多走;令他不由意興闌珊,大有窒息之感。
因此來到牡丹遍地的奢華行宮,頓覺耳目一新, 甚至連斷斷續續整個冬天的咳血之症都減輕了許多。
聖上見之頗為欣喜,當夜在麟趾宮擺下夜宴,君臣同樂,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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