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福的死,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
紀雲汐讓晚香將寶福放在馬車上。
馬車裡的一切,都是寶福親手布置的。
連柔軟的毛毯,也是寶福親手所鋪。
紀雲汐伸手,將被子蓋在寶福身上,一寸寸往上拉,直到蓋過寶福的臉。
晚香坐在地上,就那麼看著寶福。
淚水一滴一滴落下,晚香伸手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可怎麼都抹不完。
學武很難很累很苦,但晚香從未哭過。
紀雲汐見狀,揉了揉晚香的頭。
晚香抬起頭,看向紀雲汐,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小姐寶福前幾日還和我說,她說她想上京城了,想吃唐虎家的糖葫蘆了。寶福說,糖葫蘆還是唐虎家裡做的最甜最好吃……”
紀雲汐輕輕牽著寶福裸露在外的手,聽著晚香抽泣著絮絮叨叨,什麼也沒說。
到了最後晚香哭幹了眼淚,聲音沙啞時。
紀雲汐將寶福的手放進被子之中,輕聲道:“今日礦洞裡,會有很多人記住她。不是因為她是我的丫鬟,隻因為那是她。”
“走罷。”紀雲汐站了起來,“裡頭很多人受傷,需要人幫忙。”
她掀開車的帷幔,下了車,回了礦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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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車上停留的時間並沒有很長。
可就這麼一點時間,礦洞裡似乎變了個樣。
災民被分成了兩撥。
其中一撥在外圍,一撥在裡圍。
外圍和裡圍稍微錯開了一些空隙。
裡圍裡有人在吵吵嚷嚷:“我確實不是清河郡人士!我是探親路過,在此地停留,不幸遇上了大水!憑什麼要我在這裡待著?!”
剛剛不久前,有人提議,為避免賊人混在他們裡頭害人,便將清河郡人和外地人區分開來。
清河郡人在外圍,外地人在裡圍。
外圍將裡圍包住,若是還有賊人出現,外圍能攔下一個是一個!
同在清河郡,十裡八鄉之間,聊著聊著,都能攀上一些關系。
而且清河郡還有他們特有的鄉音,說幾句話便能分辨。
可外鄉人不幹了。
想到他們之間有賊人,離賊人那麼近,誰不害怕?
秋玉大姐聽著人群在吵,她二話不說,拖著腿站起來,一瘸一拐走進裡圍,坐了下來。
眾人見此,紛紛緘口不言。
剛剛那一回襲擊,死了二十多人,傷了八九十人。
死的二十多人的屍體,放在一旁的角落中,也被蓋上了五花八門的衣裳。
雪竹、毒娘子、紀明焱和紀雲汐其他幾個紅著眼睛的丫鬟一起,給剛剛人群中受傷的人包扎傷口。
紀明焱用上了十足十的耐心與小心翼翼,雖然慢,但弄疼傷口的情況,大幅度減少。
吳惟安走過去。
三人看到他左肩的傷,下意識站了起來。
吳惟安看向毒娘子和紀明焱:“如何?”
毒娘子忙道:“已經灑上了追魂粉。”
紀明焱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追魂蟲。”
吳惟安接過,拋給雪竹:“你去看看,別驚動人,看清他們的巢穴在哪就回來。”
雪竹:“好。”
他拿上追魂蟲,便匆匆離去。
紀明焱看著吳惟安的傷:“妹夫,可要我給你包扎一下?”
想了想,他又道:“這回我應該不會弄疼傷口了。”
吳惟安:“不用,你們忙罷。”
落下這句話,他轉身離開,走向站在洞口的紀雲汐。
裡圍外圍,像是一半的同心圓。
紀雲汐收回目光,落在吳惟安的左肩上。
紀雲汐:“還好嗎?”
吳惟安:“還好。”
吳惟安:“你呢?”
紀雲汐:“我也還好。”
兩人沉默片刻,紀雲汐道:“我幫你包扎?”
吳惟安輕聲道:“好。”
吳惟安找到一處坐了下來,紀雲汐拿著剪刀,剪開他左肩傷口一圈的衣料。
止血,撒藥粉,用布帶纏好。
吳惟安靜靜看著。
她手法嫻熟,仿佛做過無數回,而且她纏布帶的手法,和他人都不太一樣。
吳惟安問道:“你為何會這個?”
紀雲汐:“學過。”
吳惟安:“為何會學?”
第178節
紀雲汐沉默片刻,眼裡微微失神,想起了一些往事:“因為需要。”
她沒有多說,看著雪竹剛剛離去的方向,問道:“能找到嗎?”
吳惟安沉吟片刻:“不好說,那人很小心。”
皇帝二十三年前能奪嫡成功,攪動上京城風雲,又豈會是簡單之輩。
皇帝要麼不出手,隻要一出手,必定是殺招。
吳惟安能想到的,皇帝也想的到。
*
夜深了下來,今日北山劍派損失慘重,掌門更是慘死於吳惟安劍下。
隱匿在下方的劍客收到命令,先避風頭再從長計議。
他們趁著夜色上了岸,飛掠在懸崖峭壁之間,兜兜轉轉,朝遠方的大山深處而去。
有低低的交談聲,在夜晚的山林間響起。
“你又想太多了,你應知我們的使命。”
“可那些人……”
“我們隻是執行上令,這一切都與你我無關。死後就算有陰曹地府,這賬也是算在掌門那些人的頭上。我們也是為了活著,何錯之有?!別想了,想多了有何好處?換衣服罷。”
幾名劍客停在一處小山洞中,將衣服脫下,換了新衣,還拿出藥粉在身上噴了噴,以防被追蹤。
那紀明焱,最為擅長追魂蟲等毒物。
故而此行,他們每日服用上頭發下來的解毒丸,進出也必定要換一套行頭。
其中有一人,也就是被說‘想太多’那人,拿新衣時,下意識朝一旁看了眼。
那是放換下的舊衣的。
此時天色完全暗了,小山洞裡更是黑。那人鬼使神差,從舊衣堆裡拿了一件。
他不清楚,這上頭會不會有什麼。
也許有,也許沒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他隻做這麼一回。
是生是死,就看這麼一回。
那人將衣服換上,幾人出了山洞,步入雨中,繼續朝前方飛掠而去。
雨還在下,幹的新衣也罷,舊的湿衣也罷,都湿了,分不出新舊。
幾人沉默地來到藏在深山老林中的洞穴。
此處洞穴是他們先頭精心挑選的,藏得夠深,且四面都有口子,方便逃生。
今晚氣氛分外凝重。
掌門慘死,八名長老都受了傷。
北山劍派共有弟子一千餘人,此次基本上都來了。
可這短短幾日,他們也死傷慘重,隻餘下最後兩三百人。
謝長老代為執掌掌門之令,他和其他七名長老一起,繼續密謀。
他白日嘗到了好處,眼裡一片歹毒:“先頭主上令我們不用對百姓動手,可依我看來,想殺紀吳兩家人,直接對上他們,反倒對我們不利!剛剛那丫鬟死時,你們可看見了?先前是我們太過心善,才損失慘重!從明日開始,我們就對百姓下手,對他們的下人丫鬟下手。看著好了,那紀家人一定會來救,我們趁機斬殺!必要之時,甚至可以拖著百姓當盾!”
其他長老微微遲疑:“可主上之令?”
謝長老道:“無礙,主上不會怪罪。”
八人又細細商量了好一會兒,定下明日的計劃後,便躺在角落中歇息養傷。
已到了下半夜,雨還在下著,仿佛怎麼都下不完。
風呼嘯而過,電閃雷鳴。
一道閃電忽而劈下,山洞前的樹被劈中,砸落在地,發出聲響。
昏昏欲睡的守洞人忽而驚醒,朝那處看去。
電光之下,他看見了樹下站著的人。
很多人,無數人。
密密麻麻的,不知何時起隱在樹後。
他們快步朝洞口跑來,將包圍圈越縮越小,而後,將整座山洞圍得密不透風!
吳惟安、紀明皓、紀明雙、晚香、毒娘子、雪竹、圓管事分別站於一角,立在紀家軍之前,面色帶著雨夜的冰冷,仿佛鬼剎。
洞裡有人一直未睡,在守洞人大喊之際,他是第一個翻身而起的。
一隻追魂蟲,一直被他捏在掌心,死了好幾個時辰。
他松開掌心,追魂蟲掉落在地。
他提劍,踩過追魂蟲,朝洞外衝去,帶走了一位紀家軍的性命,也被對方一刀戳中胸口。
他倒地,歪頭朝四周看去。
這一洞的人,有親手握著他手教他劍法的師父,有和他一起練劍的兄弟。
他也不知道他是錯是對。
他闔上了雙目,兩行血淚流下,瞬間被雨水衝淡。
無人知他是誰,無人知他做了什麼。
-
遙遠的上京城,今夜也在下雨。
好多人心懷各異,難以入睡。
後宮之中,皇後坐於窗前,望著外頭的雨。
一晃二十三年,她守著這皇後之位,白日殚精竭慮,為她的李家,為太子。
夜晚依舊難以入眠,她坐在這窗前,看了多少年的夜色,多少年的日出,多少年的風雨。
從滿頭烏黑的發,到了如今這半頭白發。
她最美妙的半生,便蹉跎於這小小的後宮之中。
若是能重來,那一日,她死也不會出門。
御書房裡,皇帝坐在龍椅之上,在翻閱奏折。
香爐之中燻香靜靜燃燒著,他微微出神,想起了珍妃,想起了五皇子。
皇宮之外,紀府。
紀明喜也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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