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提起舊年往事,不由得令朝臣面面相覷,莫靜嫻身軀微微發顫,痛苦閉上了雙眼。
公孫琢玉頓了頓,這才繼續道:“飛雪漫天,寒氣襲骨,糧草殆盡,料想天神下凡也難在如此境地贏得勝仗,莫炎武戰死沙場,此戰敗於敵軍。先帝當初受小人蒙蔽,大怒之下便將莫家滿門問斬,而莫靜嫻因為尚未成年,僥幸躲過一劫,誰曾想卻被充入了教坊司。”
皇帝不知為何,皺眉攥緊了扶手。圍觀朝臣看熱鬧者有之,無動於衷者有之,嘆息者亦有之。
輪到他們二人犯下的罪行時,公孫琢玉則刻意一筆帶過:“兇手名叫葉無痕,乃是一江湖遊俠,他曾受莫靜嫻一恩,為了償還恩情,便助她假死逃出教坊司,並替她殺四個人。便是董千裡、郭寒、楚連江、白丘。”
公孫琢玉說著,取出了四張詩詞紙:“微臣查案時,發現他送給兇手的詩皆是從一本名叫《雜詩集》的文冊中撕下來的,且紙張嶄新,必為新書,便調查走訪各大書肆,看看有哪幾家掌櫃近日進過此種書籍。最後發現他曾於其中一家書肆買過書,且被掌櫃看見走進落花胡同,微臣順藤摸瓜一路查下去,便將人擒住了。”
公孫琢玉其實原本還想用一點“誇張”的修辭手法,體現自己多麼不辭勞苦,多麼兢兢業業才查到真兇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葉無痕與莫靜嫻從頭至尾都跪於堂下,一言不發,安靜得不像雙手沾血的兇手。
皇帝大抵也沒想到此案背後還有如此隱情,面色微變,看向公孫琢玉,聲音微沉的問道:“你如何得知董千裡他們四人曾經貪汙軍餉,而不是兇手的狡辯之言?”
這個公孫琢玉早就有準備,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冊子,遞給御前太監呈了上去:“微臣取證之時,曾經搜查過這四人家中,最後發現俱有暗格,其中便藏著他們貪汙往來的賬本。”
貪汙軍餉並非一人能成的事,必然有多人暗中操作,而分贓時為了保證公平可信,他們都會記下賬目,確保不會多拿私昧。古代機關算不上高明,公孫琢玉在董千裡等人的書房中隨便轉了轉花瓶,敲了敲地磚就找到暗格了。
皇帝陰沉著臉接過那本賬冊,哗啦翻了幾頁便氣得太陽穴直跳,哗啦一聲將賬冊扔了出去,重重一拍桌子:“混賬!大軍在前方爬冰臥雪,朕為了節省國庫開支亦是縮減用度,這些蛀蟲竟是欺上瞞下,貪汙數十萬兩白銀之多,簡直該死!”
朝臣見他發怒,齊刷刷下跪:“陛下息怒——”
公孫琢玉左右看了一圈,隻能跟著下跪:“陛下息怒。”
小太監碎步跑過去,將被扔的賬冊撿了回來,恭恭敬敬放在御案上。
皇帝胸膛起伏不定,忽然發現自己被公孫琢玉帶歪了重點,沉聲道:“他們縱然有死罪,可兇犯二人也不該私自殺人,否則我大邺王法何在?!”
莫靜嫻聞言,低頭叩首:“民女知罪,請陛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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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無痕是江湖人,他不會心甘情願叩拜一個皇帝,他靜靜看著莫靜嫻清瘦的身軀,沒忍住閉了閉眼。
公孫琢玉正準備求情,宰相嚴復便忽然出列上奏:“陛下,兇犯雖罪該萬死,但法理不外乎人情,莫家當年滿門被斬,數十條人命何其無辜,且莫將軍徵戰沙場,也曾為我大邺立下赫赫戰功,懇請陛下開恩,留莫家一條血脈。”
朝中不少老臣都曾與莫炎武同朝為官,一時間不少武將也出列求情:“懇請陛下開恩。”
公孫琢玉頓了頓,也道:“請陛下開恩。”
杜陵春暗自皺眉。
杜陵春一黨與嚴復一黨素來不睦,無論一方要做什麼事,另一方便會跳出來死命反對,往死裡槓,這已經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實了。
杜陵春一黨的官員見嚴復等人都在求情,習慣性跳出來槓兩下:“陛下,董千裡等人雖罪該萬死,但無論如何都不該私下尋仇,倘若開了這個先例,日後該如何治國,豈不落人口實?”
他本是出來賣個乖,誰曾想杜陵春卻回頭狠狠剜了他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公孫琢玉:讓你小嘴瞎叭叭
第198章 貴妃
同朝為官,清濁對立。杜陵春實在是厭極了嚴復一黨,他每天上朝最大的樂子就是給對方找不痛快,但誰曾想出了公孫琢玉這個變故。
這個小混賬……
杜陵春盯著公孫琢玉的背影,眯了眯眼,心裡恨的牙痒痒。求情求的那麼起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嚴復一黨,也不知幫著哪邊。
那跳出來反駁的官員被杜陵春狠瞪了一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哆哆嗦嗦,原本打好了滿肚子的腹稿也頓時沒了作用。
公孫琢玉站的靠前,沒注意到身後的暗潮湧動,拱手對皇帝道:“陛下,莫靜嫻雖為忠烈之後,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斷不可輕易破了規矩,微臣深以為然。隻是莫家滿門當初被奸人所害,她一清白女子也無辜受了拖累,如今若再施以刑罰,難免不近人情。”
說白了還是先帝留下來的爛攤子。
皇帝面上神情喜怒不定:“先例若開,日後倘若有人效仿該當如何?”
公孫琢玉思索一瞬:“也不是無例可循。東漢趙娥為報父仇,曾當街斬殺李壽,自首押入監牢後,大赦而出。多地官員曾共同上表朝廷,稟奏趙娥的烈義行為,刻石立碑顯其趙家門戶,為世人傳頌。”
皇帝其實已經動搖了,現在隻需要一個理由來說服他。
公孫琢玉抬手比了一個數字:“以莫家三十二條枉死的性命,換莫靜嫻一命,也算公平。一來彰顯陛下安撫忠烈之心,二來董千裡等人本就死有餘辜,此案從寬處理,也無不可。”
皇帝沒說話,皺眉陷入沉思。他隱隱感到哪裡不對勁,最後終於發現杜陵春這邊今天安靜的不像話,完全沒有往日和嚴復撕得腥風血雨的架勢。
皇帝忽然出聲:“杜愛卿,你以為如何?”
杜陵春猝不及防被點名,隻得上前,正斟酌著該怎麼回答,忽然見公孫琢玉悄悄回頭給自己使了個眼色,拼命暗示著什麼。
#卡姿蘭大眼睛#
杜陵春掩在袖中的手緩緩攥成了拳頭:“……”
眾人都在等著杜陵春表態,嚴復暗自皺眉,心道對方必然會多加阻攔,要保住莫靜嫻一命隻怕不容易。誰曾想杜陵春面無表情抖了抖袖袍,竟對皇帝拱手道:“陛下,臣以為公孫大人言之有理……莫靜嫻可赦。”
他垂著眼睛,臉色臭臭的。
皇帝挑眉,倒是沒想到他和嚴復竟也有意見統一的時候,嘶了一聲,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既然眾位愛卿都如此說,朕也不好再堅持。隻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將莫靜嫻帶下去杖二十,枷三月,便算作小懲大誡,如何?”
脊杖可輕可重,莫靜嫻一介女子,最多承受二十下,再往上便會有性命之憂了,這個處置倒也合理。
眾臣聞言齊齊下跪:“陛下英明——”
莫靜嫻面色蒼白,欲說些什麼,公孫琢玉卻對她不著痕跡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能救一個已然是萬幸,陛下既然沒有開口,那就說明葉無痕死罪難逃,何必再去觸怒他惹了不快。
皇帝揉了揉太陽穴,命人將葉無痕押入天牢聽候發落,便直接揮袖退朝了。臨走時命新任的戶部侍郎前去徹查董千裡等四人背後的齷齪,說白了就是抄家。
杜陵春心情不虞,見皇帝離開,直接轉身出了大殿,步伐飛快。公孫琢玉連忙小碎步從後面撵上:“司公,司公。”
朝臣三三兩兩的往外走,見公孫琢玉對杜陵春一臉殷勤,不由得暗自納悶。心想他難道是杜陵春一黨的人,可朝上又為何幫著嚴相替莫靜嫻求情?實在是說不通。
杜陵春回頭,見公孫琢玉追上來,沒什麼好氣的看了他一眼:“叫我做什麼?”
公孫琢玉摸了摸鼻尖,心想這是生氣了,可在大庭廣眾下又沒法兒哄,笑眯眯道:“自然是與司公一起回去。”
杜陵春嗤笑出聲:“你怎麼不跟嚴復那個老東西一起回去?”
嚴復剛好從殿內走出來。他別的沒聽見,就聽見杜陵春罵自己老東西。一時面色鐵青,下颌胡須無風自動,想來心中氣的緊,卻又礙於禮數不好當面發作。
公孫琢玉低咳兩聲,有些尷尬的拉了拉杜陵春的袖袍:“噓,司公小聲些。”
杜陵春沒看見嚴復,聞言隻以為公孫琢玉護著對方,瞪了他一眼:“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你到底幫著哪一邊?!”
他話音剛落,身後就響起嚴復慢悠悠的聲音:“公孫大人不僅斷案如神,更難得的是心懷仁義,實乃少年俊才,倘若能結識一二,老夫倒也不介意。”
“……”
杜陵春下意識回頭,這才發現嚴復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後面,剛才的話也不知聽去了多少。
杜陵春倒不見尷尬,隻是聽嚴復話裡話外要拉攏公孫琢玉過去,唇邊冷冷勾起了一抹弧度:“嚴相學問達天下,門下學生無數,我怕您結識不過來。”
嚴復負手而立,意有所指的道:“我這個老東西料想還有幾年活頭,公孫小友若願意,盡可來寒舍飲茶,時候不早,老夫就先告辭了。”
公孫琢玉聞言立刻拱手:“嚴相慢走。”
嚴復步下臺階後,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命家僕給押送莫靜嫻的侍衛塞了一個荷包,囑咐他們行杖的時候輕些,這才離去。
公孫琢玉心想這老頭人還行,回頭一看杜陵春,卻見他面色陰沉似水。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便是這句話了,罵嚴復一句,對方充其量罵回來,可若是得罪了杜陵春,背後指不定怎麼整死你呢。
“司公莫生氣,”公孫琢玉在杜陵春耳邊低聲道,“不管旁人怎麼說,我自然是站在您這邊的。”
此刻若不是大庭廣眾下,他大概會抱著杜陵春哄一哄,可惜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便隻能歇了心思。
杜陵春見他眼中滿是笑意的看著自己,縱再有什麼氣也發不出來了,隻皺眉說了一句話:“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杜陵春從來不做爛好心的事。
公孫琢玉嗯嗯點頭:“聽司公的。”
杜陵春面色稍緩,正準備說些什麼,卻見貴妃宮中的大宮女翠翹正在不遠處等候著,躬身走上來,屈膝行了一禮:“奴婢見過司公。”
杜陵春一頓:“何事?”
翠翹道:“娘娘有事請司公過去一趟,陛下準許了的。”
二皇子雖有側妃,但正妃的人選一直沒定下來。貴妃昨夜擇選許久也沒能拿出主意,畢竟事關家族聯姻,朝堂勢力錯綜復雜,稍有不慎便亂了局面,想請杜陵春前去商議。
杜陵春聞言下意識看向了公孫琢玉,自己進後宮便罷,公孫琢玉卻是沒辦法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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