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銀子到底也沒輪到公孫琢玉出。洪府有幾名丫鬟與思雲相交甚好,為表一份心意,各自湊了些體己錢,在城郊買了塊地將她好生安葬了。
此案牽扯太大,公孫琢玉寫好奏疏,免不了要向皇帝稟明因由。他將那些妖言惑眾的道士依律宣判後,便擇了個日子進宮,結果好巧不巧,杜貴妃也在。
“微臣見過陛下,見過……貴妃娘娘。”
公孫琢玉見皇帝身側坐著一位明豔動人的絕色女子,身著紫色宮裙,眉眼隱隱與杜陵春有幾分相似,猶豫一瞬,猜測出了對方的身份。
皇帝抬手,示意他平身:“愛卿進宮參拜,可有要事?”
他未必不知道公孫琢玉是為了什麼進宮,畢竟洪家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就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出了人命案子,罪魁禍首就是洪家老夫人。皇帝想聽聽公孫琢玉怎麼解釋。
公孫琢玉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回陛下,人蠟一案已水落石出,相關人等已悉數捉拿歸案,請陛下過目。”
他語罷將奏折遞給御前太監呈了上去。
皇帝接過來,草草翻了幾頁,而後隨手扔到桌上。眉頭微皺,喜怒不定的道:“公孫琢玉,你可知你惹了大麻煩?”
公孫琢玉站直身形,心想在旁人眼中思雲不過是一個小小奴婢,而自己為了一個奴婢,偏要與洪家過不去,將事情鬧到了明面上來。皇帝若放過洪家,會讓人覺得他有失偏頗,但若依法論罪,為了一個奴婢得罪大臣實在是得不償失。
公孫琢玉這個時候本該跪地認罪,但不知道為什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洪家確實是錯了……
他們將一名無辜的女子活生生做成了人蠟……
公孫琢玉如果這個時候承認自己做錯了,他會覺得良心不安,也許晚上睡覺都會夢到思雲死不瞑目的樣子。但趨利避害的本性又讓他沒辦法反駁皇帝,幹脆就保持沉默了。
皇帝看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語氣帶著為君者的深不可測:“怎麼不說話,你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杜秋晚方才一直在欣賞著自己新染的指甲,此時才慢半拍的回過神來。她用帕子在指尖繞了繞,見堂下站著一名身著緋色官袍的男子,心想生的倒是俊朗,後知後覺想起這是弟弟要保的人,抬手輕輕抵了皇帝的肩膀一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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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酥軟醉人。
杜秋晚道:“那洪家殺了人,本該伏法,依臣妾來看,公孫大人倒是斷案如神,鐵面無私,陛下有這樣的臣子該高興才是。”
皇帝本就寵愛她,聞言原本緊繃的神情也不自覺松緩了些許。暗中拍了拍她的手:“愛妃言之有理。”
皇帝其實本來也沒打算罰公孫琢玉,隻是想嚇嚇他,畢竟洪家的事確實帶出了不少麻煩。洪貴人聽聞祖母去世後,連胎像都不太穩了,日日以淚洗面,現在皇帝聽見女人哭聲就頭疼。
公孫琢玉站在一旁,全拿自己當木頭人。他看見貴妃怪心虛的,畢竟把人家弟弟拐走了不是。
皇帝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公孫琢玉,為何不回答朕的問題?”
這下連愛卿都不叫了。
公孫琢玉拱手:“微臣隻是依律辦事。”
大抵因為他年輕,朝氣蓬勃,哪怕犯起倔來也比那些子老臣討人喜歡,不僅不莽撞,反而讓人覺得率真直爽。
皇帝聞言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冷不丁將人嚇了大跳,就在滿屋子奴婢以為他生氣的時候,皇帝卻陡然笑出了聲:“好一個公孫琢玉!”
身居高位者沒有傻子。朝堂如何,皇帝隻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忠臣能臣來平衡雙方勢力。
嚴復一黨的人已經老了,總該有人接替才是。公孫琢玉這種不畏權貴的就很好,正中皇帝下懷。
太極殿外守衛森嚴,一陣秋風吹過,平添蕭瑟。
值守太監一邊感慨著越來越冷的天氣,一邊感慨著越來越奇怪的杜司公。公孫琢玉前腳進了殿內,後腳杜陵春就趕了過來,偏也不說有什麼事,隻是在外面站著。
太監總不可能真把人晾在外頭,第四次上前詢問道:“杜司公,您若有急事回稟,不如奴才進去給您通傳一聲?”
杜陵春站在宮檐下,用帕子緩慢擦拭著指尖,聞言眼皮子都懶得抬,隻問了一句話:“裡面動靜如何?”
太監躬身答道:“方才聽見陛下笑了,想來龍顏大悅。”
龍顏大悅?
杜陵春心想那應該就無事了。他恐陛下為著洪家的事惱怒,牽扯到公孫琢玉,故而前腳聽見對方入宮,後腳便跟了過來,一直站在殿外等候消息。倘若出了什麼岔子,也方便求情。
太監見杜陵春在原地緩緩踱步,忍不住出聲道:“要不奴才給您搬張椅子過來?”
杜陵春皺起細長的眉頭,覺得他聒噪,正欲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得殿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公孫琢玉終於從裡面走了出來。
公孫琢玉顯然沒想到杜陵春也在這,連忙上前:“司公,你怎麼也在這?”
杜陵春上下打量著他,見不似受過什麼斥責的模樣,這才道:“順路經過,過來瞧瞧。”
公孫琢玉心想這路順的也太牽強了,心知他是為著自己才過來的,礙於宮中人多眼雜,不好做什麼,隻能道:“無事,咱們先回去吧。”
馬車就停在皇宮門口,公孫琢玉率先上去,而後又伸手將杜陵春拉上來,這才放下簾子。卻並未松開他,而是湊過去將人抱在懷裡,笑的眼睛都眯沒了:“司公。”
杜陵春任他抱著,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勾,老神在在道:“如何,陛下可曾斥責你?”
公孫琢玉搖頭,有些得意:“沒有,不僅沒有斥責,還多有褒獎。”
杜陵春眼皮子都未抬,循循善誘:“哦?都獎賞了些什麼?”
公孫琢玉下意識道:“銀子啊……”
他察覺不對勁,立刻閉了嘴,卻見杜陵春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杜陵春問他:“銀子呢?”
公孫琢玉老老實實從袖子裡掏出來一錠金元寶遞給他:“在這兒。”
杜陵春挑眉:“還有呢?”
公孫琢玉瘋狂搖頭:“沒了沒了。”
杜陵春信他就有鬼,直接拉開公孫琢玉的衣領,卻反被對方紅著臉捂住:“司公,別在這兒,等回去再……”
杜陵春心想公孫琢玉滿腦子都是些什麼。他指尖靈活一探,就摸到公孫琢玉懷裡還藏了好幾錠金元寶,小巧一個,烙著御庫的印,確實是皇上賞的。
怪不得剛才抱一起時硌得他後背疼。
杜陵春拋了拋手中的金元寶,似笑非笑道:“公孫大人這是做什麼,得了多少賞便老老實實說,難道我還會搶你的不成,自己私藏著,莫不是想做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公孫琢玉心想才沒有,摸了摸鼻尖心虛的道:“司公若喜歡,就拿去。”
他一點都不心疼,真的。
杜陵春直接將那些金元寶扔進了他懷裡,沒好氣的斥道:“瞧你那點出息。”
公孫琢玉笑著將元寶揣回去,然後貼著杜陵春光潔細膩的脖頸親了親,笑嘻嘻低聲道:“再沒出息,也是司公養出來的。”
杜陵春偏頭,氣惱咬了他一下,公孫琢玉不僅不躲,反而還乖乖把臉湊了上來,讓他隨意發揮。
杜陵春抵著他的額頭笑罵道:“小混賬,沒皮沒臉。”
馬車緩緩駛過街道,公孫琢玉忽聽得外間一陣叫賣聲,掀開簾子一看,卻見是家米糕攤子,對杜陵春道:“司公等等我。”
他語罷直接讓車夫停住,下了馬車。杜陵春下意識看去,卻見公孫琢玉正彎腰站在路邊買米糕。
“老人家,這米糕怎麼賣的?”
公孫琢玉中午還沒吃飯,見米糕熱騰騰的,味道甜香,不自覺摸了摸肚子。
買米糕的老大爺見他穿著紅色官服,伸手比了個數:“大人,兩文錢一塊。”
公孫琢玉現在財大氣粗,心想都是小錢,他摸了摸荷包,往籠屜旁邊放了一塊碎銀子:“來五塊。”
老大爺用圍裙擦了擦手,將米糕用油紙包好遞了過去,片刻後才笑呵呵的道:“大人,您這錢太大了,小人找不開呀。”
公孫琢玉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今天全身上下揣的都是銀子,正準備找駕車的吳越借幾文錢,卻聽老大爺聲音慈祥的道:“大人拿去吃吧,小人不收您的錢。”
公孫琢玉愣了一下:“啊?為什麼?”
老大爺一邊動作麻利的切米糕,一邊道:“誰不知道公孫大人您清正廉明,為了替一名弱女子討回公道,甚至不惜得罪洪家。小人雖是布衣百姓,卻也佩服大人這樣的好官,幾塊米糕又算什麼,隻盼您能替百姓造福,莫讓宵小作祟。”
原來自打出了洪家的事之後,新任京兆尹的名聲就在京城傳開了。那日圍觀的百姓不在少數,再則公孫琢玉素有斷案之名,所破奇案數不勝數,越傳越神,越傳越神,已然成了再世包拯類的人物。
現在大街上隨便捉一名閨閣女子,問她最傾慕誰,十個有十個都會說是公孫琢玉。翩翩琢玉少年郎,能文能武破奇案,就連當初名盛京城的唐飛霜也要略微遜色三分。
大爺每說一句話,公孫琢玉的臉就紅一點,到最後已然紅成了猴屁股。杜陵春坐在馬車裡,越聽越覺不對勁,皺了皺眉,掀開簾子一看,果不其然發現公孫琢玉正一個人站在原地瞎害羞。
杜陵春:“……”
他就知道。
公孫琢玉經不得誇,一誇就心花怒放,飄在天上下都下不來,面上卻還是謙虛道:“老人家哪裡的話,本官身為京兆尹,自然要庇護一方百姓,應該的,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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