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低沉地笑了聲,兩人品賞起畫來。
等用過晚飯,王溱送唐慎離府。漆黑夜色中,王子豐打著一盞明亮的燈籠,送唐慎出門。臨走時,唐慎問道:“師兄今日所言……可是因為察覺到了什麼?”
燈籠照亮了王溱的下巴,他的腰間還系著四年前唐慎送他的那隻香囊。黑夜中,隻聽風聲呼呼而過,王溱清雅舒緩的聲音響起:“小師弟,我並非神仙。”
“啊?”
“一切隻是猜測罷了,我想,小師弟隻要堅守本心,萬事都不算難事。”
唐慎一臉茫然地離開了尚書府。
回到家中,他左思右想,得出結論:“王子豐或許真的沒得到確切消息,隻是他猜測趙輔對立儲一事或許會有動作。他讓我堅守本心,我的本心是什麼?”忽然,唐慎啞口無言,他苦笑地嘆了聲氣:“我的本心?我的本心是皇黨,我的本心是隻忠誠於趙輔一人!這話還是我下午親口對王子豐說的!”
唐慎在書房裡想了很久,他揣摩出了王溱的意思,同時他根據自己這些日子來和趙輔的接觸,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這件事拋到腦後,唐慎抬起右手,定定地看著。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忽然好像有哪裡不對,又握緊成拳。不過一會兒,唐慎叫來姚三,詢問他近日來細霞樓的生意。
大半夜的突然被唐慎叫去談生意,姚三有些懵逼,但還是老實說了。他要走時,唐慎突然道:“姚大哥,我近日學會給人看手相,你伸出手,我來給你瞧瞧。”
姚三驚訝道:“小東家何時還會這個了?”他沒想太多,伸出右手遞給唐慎。
唐慎拉住了他的手,仔細地看了看。他哪裡會看手相,隻得隨口糊弄了兩句“你姻緣將至,福壽綿長,一生富貴相伴”。接著唐慎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姚三的手,輕輕地牽了一下。姚三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唐慎松開後,他就行禮離開。
等姚三走後,唐慎望著自己的掌心,眼皮動了動:“……怎麼還有點惡心呢?”
姚三哪裡曉得,他平白無故被唐慎牽了一回手,沒得了唐慎一句好,還得到一個惡心的評價。這可真是冤枉至極。
王溱拉住唐慎的手,隻是無心之舉,可唐慎卻記在了心上,難以忘記。他莫名心中有了個念頭,可隨即他便搖搖頭,將這荒唐的想法撇去。
時至八月,臨近太後的冥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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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剛剛駕崩,趙輔思念心切,這一次太後的壽誕他不想草草度過,而是大張旗鼓,要為太後辦一次盛大的冥壽。往常這種事是該由禮部尚書孟阆主持,今年趙輔卻沒交給孟阆。八月初,他召了自己的三個皇子進宮。
三位皇子時常進宮,可很少這樣同時進宮,還是去垂拱殿。
三人皆心有困惑,等到進殿後,趙輔對三人道:“再過半月,便是你們皇祖母的冥壽了。你們皇祖母在世時,對你們也是疼愛有加。還記得去歲家宴上,太後曾親自做了一碗湯……”說到這,趙輔的聲音漸漸沙啞起來。他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今歲太後的冥壽,朕將這差事交給你們,你們可辦得好?”
三位皇子皆是一驚,他們哪裡敢懈怠:“兒臣定不會讓父皇失望。”
趙輔揮揮手:“下去吧。”
三位皇子心中各有打算,他們一起離開垂拱殿。等他們都走了後,趙輔望著桌面上的茶盞,良久,他輕聲道:“從朕小時起,每逢家宴,太後都會洗手作羹湯。朕小時候,太後的妃位低,她每次都得做許多湯。等後來,太後隻需給幾人做羹湯。朕喜歡吃,趙瓊也喜歡。先帝就是喜歡太後的賢惠,太後在此事上總是做得面面俱到,與人為善。”
這話一落地,誰敢去接,連負責記錄起居的兩個起居官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一聲。
趙輔目光痴然,他道:“先皇後出身尊貴,雍容大度,非凡人可及。太後若沒了賢惠的名聲,隻怕先帝也不會上心吧。”啞然了許久,趙輔喃喃道:“原來朕與趙瓊都像極了太後,趙璿就像皇後,他像皇後啊……”
下一刻,趙輔猛地將桌上的茶盞揮到地上,發出激烈的碎裂聲。
季福嚇得身體一跳,他趕忙上去:“官家可傷著手了,奴婢這就去召太醫。來人啊,這是誰倒的茶,怎的如此燙,官家竟然燙得都拿不穩了!”接著,季福抬頭看向一個小太監,那是他認的幹兒子謝寶。
謝寶對上季福的眼神,他心驚肉跳,隨即明白了幹爹的意思。他立刻跪地,哭喊道:“是奴婢倒的茶,奴婢知錯了,求陛下責罰。”
趙輔並沒有被燙著,他抬起頭幽然看了眼跪倒在地的謝寶,隨意道:“打上五板子吧。”
謝寶心裡叫苦,他被侍衛拉出去,打了狠狠五板子。
等到了晚上,季福去太醫院拿了上好的金瘡藥去看自己這個幹兒子。謝寶趴在床上,不能動彈。季福按住了想要行禮的他,笑道:“你可怨幹爹?幹爹這都是為了你好。陛下的失態尋常人是可以見得的?你今日替陛下掩蓋,受了這五板子,往後可有你大大的好處。”
謝寶屁股疼得發燙,明明怨氣衝天,還得賠笑道:“兒子知道,幹爹都是為了我好。”
季福把藥放在床邊,他叮囑道:“莫要揣摩聖意。咱們陛下是千古一見的明君,你那點小心思躲得過幹爹的眼,可躲不過陛下的眼。今日你在垂拱殿中,可聽到了什麼?”
謝寶眼珠一轉:“沒有,兒子什麼都沒聽著。”
季福笑了。
皇帝要大肆操辦太後冥壽的事,很快傳遍朝堂。沒過一天,趙輔竟然將差事交給三位皇子去辦,也都廣為人知了。
百官紛紛震驚,有嗅覺敏銳的人疑惑道:“莫非這是聖上給的暗示,三位皇子要開始參與朝政了?”
唐慎如今離開了勤政殿,消息傳到他耳中,他不禁想起王溱曾經與他說過的那些話。
唐慎不由失笑:“你說你不是神仙?這不是神仙,還能是什麼!”
太後冥壽在即,三位皇子忙碌起來。
八月中旬,唐慎回到探花府,姚三向他匯報,說有一個客人早早在府裡候著,已經等了唐慎一個下午了。
“我的客人?”唐慎頗為驚訝,讓姚三把人帶上。
這是個身穿短襟的中年男人,他見著唐慎後先是一驚,似乎沒想著這幾年來在朝中頗有名聲的唐景則竟然這般俊俏。他知道唐慎年輕,可年輕是一回事,俊俏又是另一回事。這中年男人猶豫片刻,作了一揖,行禮道:“下官金陵府飛騎尉崔曉,見過唐大人。”
唐慎:“金陵府飛騎尉?原來是崔大人。不知崔大人千裡迢迢來盛京,特意尋我,可是有事?”
唐慎去過金陵府很多次,但從沒見過這個飛騎尉。
崔曉目露難色,掙扎半晌,他咬牙道:“六年前,下官曾經與當時的姑蘇府尹梁大人有過幾面之緣,幫梁大人做過一些事,當時聽說了大人是梁大人的學生。”
唐慎睜大雙眼,震驚不已。
崔曉接著苦笑道:“實不相瞞,下官出了點私事,實在藏不住了,隻能求到大人這裡來。望大人看在故人的面上,救小人一命,小人日後當牛做馬,一定會報答大人。”
第115章
寂靜深夜中, 崔曉惴惴不安地低著頭, 小聲地說完話。他等了許久, 沒見著唐慎的反應。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隻見燭光下,唐景則面如冠玉, 目光凌厲,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崔曉心裡咯噔一聲,明明眼前的人比他小了許多歲, 他卻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唐慎冷笑一聲:“崔大人今夜前來, 是要本官為你徇私枉法了?”
崔曉立即道:“小的不敢。”
唐慎雙目一睜,厲聲道:“好一個不敢!既然不敢, 那你今日來此,是為了何事?如你所說, 本官確實與那梁博文梁大儒有過幾面之緣,受過他一些指點, 那又如何?梁大人早已逝世多年,他的事和本官有何幹系。你可知本官如今是什麼官職?”
崔曉這些天被“私事”折騰得筋疲力盡,他千裡迢迢地從金陵府趕到盛京, 又位卑言輕, 哪裡知道如今的官場變化。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唐慎,隻聽唐慎冷喝道:“本官如今是諫議大夫,在御史臺辦差!”
崔曉頓時如遭雷劈,整個人怔在原地。
御史臺,監管百官, 如一把利劍,懸在群臣頭頂。
崔曉如今因為犯了事來求唐慎,恰恰是自投羅網。崔曉高聲道:“唐大人,下官與梁大人有舊識,下官曾經為梁大人辦過差事,您不能如此。”
唐慎冷冷盯了他一眼,崔曉渾身一寒,下意識地噤了聲。唐慎直接叫來姚三,要將這崔曉扭送去大理寺。崔曉畢竟是飛騎尉,眼見唐慎竟然要把他抓起來,他竭力反抗。然而這些日子來他寢食難安,身體乏累,毫無力氣。姚三又健壯強悍,兩人扭打了一陣,他被姚三赤手擒住。
崔曉雙眼赤紅:“唐大人,您不能過河拆橋。”
唐慎對姚三道:“將他送去大理寺。”頓了頓,唐慎道:“我與你一起去。”
深夜,唐慎親自將人送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當值的官員聽聞此事,立刻來見唐慎。唐慎把人關入牢中,對那當差的官員嚴厲道:“此人乃御史臺要管辦的犯官,從今日起,對其嚴加看守。若不是本官親自來召見,莫要讓他人去見他。茲事體大,爾可能辦好?”
大理寺官員一聽,趕忙道:“下官聽令。”
唐慎回首看了滿臉驚惶的崔曉一眼,轉身離去。
回到家中後,唐慎便對姚三道:“你拿了我的官令,明日一大早就南下去金陵府,我要你為我查一件事。”
今夜一下子發生太多事,姚三一時驚住,心中困惑。他問道:“小東家要我辦什麼事?”
唐慎:“大理寺牢中那官員叫崔曉,是金陵府飛騎尉。你去金陵府查查他到底犯了什麼事,速速查明,回來稟報於我。”
“是。”姚三扭頭就要走。
“回來。”
姚三回過頭看唐慎。
唐慎思忖片刻:“金陵府的官員中並沒有我的熟人,你僅僅拿著我的官令去,遇上些事可能也不方便。若碰上了意外,你便去琅琊王氏,請王氏人相助。但切記,不到逼不得已時,絕不可以去。”
姚三:“我知曉了,請小東家放心。”
將姚三派去金陵,將崔曉關入大牢,至此唐慎才算放了心。
這崔曉來得太巧,梁誦去世五年,從未有人在唐慎面前提起過他。可突然冒出一個崔曉,這讓唐慎不得不防。他不知道這崔曉是否真的是金陵府飛騎尉,他更不知曉這人到底知道多少他與梁誦的事。
梁誦曾經是唐慎的先生,這事並不是秘密,趙輔也心知肚明,隻是從未說過。
唐慎早已拜入傅渭門下,與王溱成了同門師兄弟,和梁誦撇清了幹系。三十一年前梁誦曾經是松清黨,趙輔不喜松清黨人,這都是事實。可趙輔也沒有對松清黨趕盡殺絕。無論是梁誦,還是曾經的楊大學士,他們都好好地當著官,一直活到五年前。
趙輔要一個好名聲,所以他隻抓了松清黨首鍾泰生。哪怕針對其他松清黨人,他都做得小心謹慎,滴水不漏,比如趙輔把梁誦“流放”到姑蘇府,讓他遠離權勢中心,在小小的姑蘇府安享晚年。
唐慎主動和梁誦撇清幹系,且拜師梁誦時也年歲尚輕,趙輔自然不會拿這件事降罪於他。
但猛然冒出一個崔曉,還是讓唐慎驚出一身冷汗。
不日,姚三動身去了金陵府。
唐慎去王溱家拜訪,他特意拿了一盒月餅過去。臨近中秋,他借著給王溱送月餅的名義,賴在尚書府一整日。他陪著王溱逗鳥賞花,王溱寫字,他便研墨;王溱撫琴,他便聆聽。
彈完一曲,王溱雙手按住震顫的琴弦,側首瞧向唐慎。他輕聲細語道:“小師弟今日怎麼有雅興,聽我撫琴?”
唐慎:“我向來喜歡師兄的琴聲,師兄可別冤枉我。這首曲子師兄彈得高雅綿長,聽得我如痴如醉。”
王溱輕輕地“哦”了一聲,問道:“那可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我遇上小師弟,乃三生有幸。既然如此,你可知我方才彈奏的是什麼曲子?”
唐慎一驚,但他隨即想起兩個時辰前王溱翻閱琴譜時,曾經在一首古曲上停留許久。他道:“蘋葉軟,杏花明,畫舡清。雙浴鴛鴦出綠汀,棹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紅粉相隨南浦晚,幾含情……師兄彈奏的是《鶴衝霄》,我說的可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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