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沉默,久久,聽見陸顯開口,“你講,我什麼都應你。”
溫玉握住酒瓶,為自己倒滿一杯酒,“過完年我就要回學校,今後不管陸生你回不回去,是橫死街頭還是風光發達,都同我沒有關系。你和我,橋歸橋路歸路,各過各,無瓜葛。”她同他碰杯,臨別祝酒,“陸生,祝你飛黃騰達,前途無量。”
她喝光這一杯,他的酒還未動,似笑非笑望住她,隱怒層層,“未見得我陸顯就沒有出頭日,你不必現在就著急撇清關系,好歹等我回去,看看勢頭再說。”
溫玉道:“我未指望從你身上得好處,不同人,不同軌跡,與其互相拖累,不如盡早劃清界限,大家輕松。”
陸顯說:“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狠心,溫玉,你同我講,上一句都是氣話。”
這世界最殘酷最可怕是什麼?不是從未得到,而是擁有過再失去,是割肉,尖利刀鋒劃過皮膚、隔斷血脈、斬斷所有血與肉的聯系。
溫玉說:“我能戒得掉煙,也一樣戒得掉你。”
陸顯抬眼,注目,“感謝溫小姐將我同偉大香煙相提並論。”
“我並不想要掩飾否認,沒錯,陸生,我喜歡你,不覺得羞恥也不覺得難過,從幾時起,我在乏味生活中期待你的突然出現,期盼你某一天同我說,伊莎貝拉,我帶你走。可是那又怎樣,夢醒來,最終還要面對現實。大家心知肚明,你我天差地別,我不願意將就你,你更不願意為我改變,本來都市男女,速食愛情,幾分鍾愛上一個人,幾分鍾分手,平平常常,見怪不怪。”
她笑一笑,站起身,忍住酒精帶來的頭暈目眩。
補充說:“一條路好像登珠穆朗瑪峰那樣難,一條路平平緩緩在起點看得見終點,換你,你選哪一條?又不是唱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遇到個不守信古惑仔就要跳河自殺,放心,明天早起,我就忘記你。”
昏暗燈光下,陸顯握住她的手,寬大掌心一寸寸手心,令她痛,痛得皺眉呼叫,他才突然間,沒預兆松手,晦澀不明笑意於他嘴角蕩漾開,不知怎樣打算。
“以後你就知道,溫玉,你選哪一條,都沒意義。”
人人心中一杆秤,你的命值幾斤幾兩,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人生來富貴,金山銀山不換,有人生來爛命一條,為八塊八搶劫搏命,菜市口槍斃,死後姓誰名誰新聞頭條,要用以警示民眾,寧可窮死餓死,也不要違背富人政客,希爾頓酒店裡冥思苦想,為窮苦大眾定下的從生到死法律規則。
可惜陸顯天生反骨,違背世俗。
36家變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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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上帝,偉大的主,萬能的神,請賜我一星半點關愛,伴我度過灰暗艱難時光。
連到祈禱時,都秉持功利主義者風格,事事處處講實用,不虔誠,沒信仰。
孤獨無依的落魄旅客,並不需要天真信仰填充空白的心。
季風與洋流按圖索驥,從北冰洋的冰蓋到赤道茂盛叢林,未有一秒停步,他們與時間同行,與寂寞無關。
三月,寒潮南下,氣溫驟降,衣櫃裡冷落了一整年的長風衣終於得見天日,卡其色深藍色,翻飛衣角嘈雜街頭中搔首弄姿,撐起初春繽紛色彩。
路旁電器行,二十幾臺松下、索尼一齊播放,穿大墊肩白西裝的女主播面無表情照稿念,“本月二十三日,沙田市區發生警匪槍戰,警匪雙方共開十九槍,有一名徐姓男子當場死亡。”
沒人為這十五秒新聞時訊駐足停留,八點四十五分早間新聞接近尾聲,荷爾蒙分泌失常、神經紊亂的女主管又開始用一雙細長眼辦公室裡掃射,雷達嘀嘀嘀,立刻就知道誰提早誰準時,誰還在樓下永華道蹬一雙三寸高跟鞋追公車,誰今日走衰運,即將被罵個狗血淋頭。
A字群緊得邁不開步,高跟鞋踩地面自己會發抖,左左右右搖搖晃晃要跌倒,溫妍在律師行做半個月,今早終於忍不住對住個下水道井蓋罵,“老處女,你冚家富貴啦!(注)”
地下城裡穿梭的老鼠先生都拍胸口,好怕怕,現在的女仔好惡毒,開口閉口咒人全家去死。
要不是時運不濟家道中落,要不是爹地嗜賭如命輸光家產買祖宅,她好好醜醜也算船王女兒,再落魄不必同其他人一樣,出來找一份工賺錢養家。
拿人錢就要受人臉,主管說一沒資格說二,主管發火,隻能低頭聽訓,這半個月,她將一生眼淚都流光。
不由自主羨慕家中細妹,年紀小,隻管讀書,不必被大太扔出來自生自滅。
誰有生財大法,令她一夜暴富,折壽都可以呀。
同樣一則新聞,傍晚播,同樣是永華道,溫玉卻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石像一般立定在電器行紅紅綠綠招牌下。
二十一寸索尼大彩電雙層凸面,機箱笨重,但勝在色彩鮮明,功能多樣。
女主播頂一張棺材臉,代表警方邀請廣大市民提供有效線索。
那位槍戰中,唯一死亡的徐姓男子一九七三年生,祖籍潮州,暫居於本港外鄉人聚集地。
徐千。
上周末溫玉去池記茶餐廳探望晶晶,偶遇他時,除卻眼角新鮮傷疤,他外表尚好,憤憤不平同她說,D哥才死多久?戚美珍一日沒人叼就發騷,脫光衣服爬上秦子山的床,自封阿嫂,好風光,難怪人家都講,婊*子無情戲子無義,D哥傻的,跟妓*女講什麼恩義。
溫玉不答話,等一等,他獨自嘆息,“沒人還記得D哥。”
而今,他已為他口中的“恩”與“義”壯烈獻身,如有靈堂,還要為他掛“天妒英才”或“英年早逝”挽聯,無不諷刺,不如掛“精忠報國”更恰當。
溫玉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她應當無比慶幸,兩個月前的果斷抽身,自己對自己揮刀,需要勇氣更需要魄力,你需將刀刃磨得又快又利,再蓄足力一刀斬下去,頓時鮮血橫流皮肉翻滾也不必多看,反正傷口再猙獰,也總有愈合的一日。
前提是心尚在,未跟隨這群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古惑仔全城叄十六條街瘋跑。
你甚至不知他哪一日未歸家,不是去夜總會鬼混,也不是去為大佬做大事,而是早已經被人裝進麻袋沉海底。
她甚至感謝她自己,從此回歸乏味、煩悶卻平靜無波生活。
四月時,湯佳怡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書,還未來得及看姓名落款,便開心到抱住溫玉失聲痛哭。
誰能想象世俗童話,醜小鴨也有變天鵝的一日。
少女的骨與肉瘦下來,輕飄飄會隨風走,眉與眼的鮮活是上帝傑作,靈氣逼人,青春逼人。
她挨過午夜十二點,為半片土司哭泣的日子,得破繭成蝶,煥然新生的恢宏壯麗。
誰還記得“死肥婆”“死豬扒”是哪一位?
所有痛苦的醜陋的過往,都被一朝成功一筆抹去。
她尖叫,快樂地轉圈,“我要去看他的電影,聽他的演唱會,參加他每一場演出——”
王敏儀一旁潑冷水,“他要飛曼徹斯特你也一起?坐行李艙呀?”
可湯佳怡雄心壯志滿胸口,豪言壯語出喉頭,“等我拿獎學金…………”
粉紅□書落在書桌最底層,要等十年二十年後,人*妻人母翻回憶時,才找出來再細細讀一遍,懷念的,也隻不過是當時單純稚氣的少女情懷,而不是當年德信中學那個某某某,花三十分鍾為我寫一封錯字連篇的情書。
溫玉的輕松都由校園時光描繪,回到家,即便她在大太二太日夜操練下練出一身少林武當功,也要被屋子裡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哭鬧聲、叫罵聲震得頭暈耳鳴,神經衰弱。
大太哭著說,最後一次替溫廣海還賭債,一百七十萬,斬斷一世夫妻情。
於是領全家大大小小收拾家當,遣散佣人,祖產祖宅低價典賣,換一疊鈔票去填無底洞,換全家人住六十坪出租屋,四太袁碧雲趁年輕,走得幹淨利落,大太要同一生死敵二太擠一間屋,剩下四姊妹住上下鋪,你憎我我憎你,終有一天要似原子彈爆炸,蘑菇雲升天,毀掉半個地球。
請不起用人,從請早起床到十點入睡,要泡茶煮飯,買菜洗衣做衛生,才三天,大太就從養尊處優富太太變作蓬頭垢面老阿婆,一件件雕龍繡鳳的旗袍都隻能做收藏品,遲早要賣,她現在穿棉綢衫,大花裙,行在路上不敢低頭看自己,怕見到俗不可耐粗糙廉價的倒影,立刻爬上八十八樓向下跳,終結痛苦。
她這一生,從富貴到悽苦,全因她嫁錯人,邁錯一步,毀掉一生。
溫玉再買不起、也不敢買阿迪達斯,要改穿“白飯魚”,裝窘迫,配合家中直線下落的經濟狀況。
二太在家看電視打麻將,比誰都清闲,因她女兒爭氣,男朋友多金且大器,出手闊綽,每個月多給一點都夠母女花銷。
而溫敏呢,一樣神出鬼沒,晝伏夜出,不過忽然間轉性,同溫妍成為無話不談好姐妹,手挽手逛街喝茶,換從前,要驚掉你眼球。
夜裡,窗外屋檐下的狸花貓喵喵喵叫*春,三位姐姐夜蒲未歸,難得清清靜靜無人打擾的夜晚,溫玉卻需要靠默數逼自己入睡。
偶然想起香煙——火焰與煙絲接吻,尼古丁滲進心肺,獨自一人的房間裡吞雲吐霧滋味。
所有的煩惱、憎惡、心酸,都在那一收一放間消失殆盡,是觸手可及的忘情水,怎麼不讓人上癮。
她戒掉它,多痛苦都要戒掉它,隻因食指與中指之間小小一根煙,引起模模糊糊往日懷念,已足夠推翻她心中堅不可摧城防。
要用多長時間,治愈無形傷口?
但生活總讓你應接不暇,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可供憑吊傷懷。
消失三天的溫妍,換一身金光閃閃法國名牌,陰雨天帶漆黑墨鏡,滿面春風,衣錦還鄉。
進門來,第一時間握住溫玉的手,難掩興奮心情,“阿玉,我今日總算出一口惡氣。那女變態,再怎樣氣焰囂張,還不是要在鈔票面前低頭?我穿這樣去遞辭職信,祝她到七十歲一樣沒人要,做真真正正老處*女!”
她得意,也隻在自己的有限認知裡得意非凡。
又不是滿樓白痴,一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看出來,這位新入職的溫小姐找到金主,要辭職去做專職二奶,攬男人生意,憑本事賺錢。
女主管原本想祝她“生意興隆,日進鬥金”但臨場拉閥門積口德,改講“多多努力,前途無量”。
而溫妍沒闲心去聽上一任主管話外音,她從此不用再七點起床追公車,六點下班擠地鐵,更不必看前輩們臉色,聽主管訓話,以後日日睡到十二點,隻用笑一笑,躺下賺錢,幾多輕松。
不過如同溫敏說,這一行不是人人都做得,要靠資本。你問女人的資本,不就是青春鮮活肉*體?還有什麼?思想、學識、性格?別做夢,哪一位男士會因你讀完博士賢良淑德,不顧你滿臉雀斑滿身贅肉而愛上你?拜託,少講童話故事,連三歲小孩都不信。
溫玉同二太一起,坐沙發上對著電視發呆,十分難得場面。
聽溫妍嘰嘰喳喳不斷句不喘氣,“阿玉,我今日得一幢樓,靠山,安靜,風景好,你收拾行禮,明天就搬去同我一起住!”
溫玉問:“大太怎麼辦?你不是同四姐談得來,不邀她一起住?”
溫妍道:“誰管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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