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冷了,整個淨室都氤.氲著一層朦朧霧氣,謝徵靠在浴桶邊緣,清雋的臉上陰沉又透著幾分微醺,肩背處磕紅了一塊,他俊秀的眉有些不耐地輕皺著,顯然是方才跌倒時在浴桶邊緣撞的。
浴桶外打碎了一個酒壇子,看灑出來的酒量,大部分應該都是被謝徵喝了,邊上還擺著一個倒著的空酒壇。
竟是喝了兩壇酒,聞這酒氣應當還是燒刀子,無怪他瞧著似有些醉了。
見他沒受傷,樊長玉心便收回去了一般,隻是他這樣子……也太惑人了些。
半束的長發被水沾湿了大半,貼在他肌肉弧度隆起明顯的肩背,俊美和力量感並存,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叢林中的猛獸,危險又矯健。
長睫如扇,上邊沾著細小的水珠,肩膀靠近脖子的地方,還有一個她出門前咬上去的牙印,突然就給人一種這頭乖戾漂亮的野獸也可以被馴服的錯覺。
哪怕明知不合時宜,樊長玉還是感覺熱氣全在往自己臉上湧,她趕緊背過身去:“我……我去叫忠叔……”
腳下剛邁出一步,身後便響起一道低啞的嗓音:“不必。”
謝徵按了按隱隱抽痛的額角,面上的不耐之色更多了些,生成了這樣一副好皮囊,他便是做出一副怒容,也是極好看的,他道:“我自己可以。”
水紋波動,他撐著浴桶邊沿強行起身,隻是身形明顯不穩,險些再次跌倒,好在樊長玉聽到了動靜,及時扶住了他。
感受著他大半個身形都壓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樊長玉憤憤咬牙道:“就沒見過你這麼倔的!”
因為他沒著衣,樊長玉盡量抬著頭,都不敢亂看。
謝徵額前沾湿的碎發滴落的水珠墜到她脖頸上,微涼的觸感讓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樊長玉想到他的衣物還在外邊,摩挲著按住他肩膀,想把人先按回浴桶裡,“你先在裡面等著,我去給你拿幹淨的衣物過來。”
半醉的人微微垂首盯著她一行一合的紅唇,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她說的話,隻在她轉身又要走時,就這麼把人扣進了自己懷裡。
他身上的水珠浸透樊長玉的衣物,樊長玉一顆心都在剎那間提了起來,他卻隻是埋首在她肩窩處,好一會兒才啞聲道:“阿玉,我隻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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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頭一回有人這麼喚自己,太過親昵的稱呼讓樊長玉一時間不知作何回應。
離得太近,他身上又滾.燙,樊長玉隻覺從頸側到半個耳廓都又熱又麻,心底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踩在了雲朵上,飄乎乎的。
樊長玉僵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拍了拍他後背,安撫道:“我一直都在的。”
掌心接觸到的他後背的肌膚並不平整,明顯能感覺到疤痕隆起的細微弧度。
想起謝忠說的他曾受的那一百零八鞭,樊長玉眸色微動,語氣裡帶上幾分哄意道:“你坐下,我幫你擦擦背。”
這是平日裡樊長玉絕不會主動提的,謝徵似乎真要聽話坐下了,因為喝了酒,大腦思考變得遲鈍,他眼尾帶著幾絲紅意,原本清冷的面容甚至透出一股惑人的妖冶,但不知殘存的那點清醒讓他又想起了什麼,他抓住樊長玉的手,放到唇邊親了親,說:“下次。”
隨即輕晃了一下在酒精作用下刺痛的頭,試著自己撐著浴桶邊緣站起,卻被樊長玉大力摁住了肩膀,她已繞去他身後,看到了他縱使落了痂,依舊疤痕交錯的後背。
樊長玉怔住。
親眼看到那些扭曲交疊的鞭痕,她才知道何謂謝忠口中的“沒一塊好肉”。
從前她也給他後背的傷上過藥,那時他落魄如一隻街頭野犬,身上的傷尚且沒眼下猙獰密集,樊長玉幾乎不敢想象他這一身傷血淋淋時,是如何模樣。
心口揪疼得厲害。
那道斜貫了整個背部的刀傷,是他當初為了取血祭刀劃的,開裂了無初次,疤痕尤其寬,猙獰可怖。
樊長玉指尖撫上去的時候,都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顫意。
她喉間發澀,啞聲問他:“你這一身傷,到底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第138章
浴桶裡的水已是半冷,感覺到後背那截指尖傳來的溫熱細膩觸感,謝徵整個肩背的肌肉都不自覺絞緊,搭在浴桶邊緣的手,手背淡青色的經絡凸起。
腦仁兒在酒精的作用下依舊脹痛,他聽出她聲音裡的啞意,勉強維持著清醒答道:“不疼的。”
樊長玉指腹沿著他後背那道刀疤往下,垂眸看著那幾近半寸寬的的疤痕,說:“現在自是不疼了,沒結痂的時候呢?”
謝徵鳳眼微垂,燭火將他濃黑的睫羽鍍上一層淡淡的暖光,恍惚間他臉部輪廓的線條都跟著柔和了幾分。
他似陷在了什麼思緒裡,長睫在眼睑處覆下一道陰影,隻說:“沒結痂時也不疼。”
樊長玉隻覺心口堵了一團棉花似的,潮乎乎的,她仰起頭眨了眨眼,逼退湧上眼眶的澀意,不忍再視他鞭痕瘡痍的後背,扭頭看向別處,嗓間喑啞滾出兩字:“騙子。”
她恨聲道:“你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就不怕死在戰場上?你不是還要找魏嚴報仇嗎?你就是這麼去復仇的?”
謝徵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那些傷在身上作疼,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
樊長玉微怔。
他嗓音低而啞,淺笑了聲:“你拖著一身傷從崇州追來找我,看著你坐在馬背上哭時,我就想,管他什麼仇,老子不在乎了,你別哭了好不好?可我姓謝,我爹是謝臨山,我連他樣貌都記不太清了,卻還記得他被開膛後用針線勉強縫起來的胸腹,記得他身上那六十七道箭孔的形狀……”
“我死了,或許就能心安理得的跟你在一起了,但隻要我還活著,就不能再跟你有一分一毫的瓜葛。”
再聽他說起謝將軍的死,樊長玉也覺心口酸澀又刺疼。
她哽聲道:“我沒怪你,當日我沒怪你……”
謝將軍的慘死,連她一個外人聽了都悲慟難忍,何況他這個為人子的。
朱有常都曾覺得她爹是叛徒,更何況從未同她父親接觸過的謝徵,她沒法在毫無證據的情形下,向他證明自己父親的清白。
哪怕到了現在,再回想起當日的情形,樊長玉依然隻有滿心的窒痛和無力感。
謝徵抬手替她拭去眼眶滾落的晶瑩,不知是醉著,還是清醒的,隻低聲呢喃一句:“怎麼又哭了?”
他指腹摩.挲著她臉頰,半醉的幽沉黑眸裡倒映著她和半截燭影,“那些日子裡,你也總是在我夢裡哭,一開始我以為,隻要餘生都不再見你,我總能放下的。”
“可哪怕竭力不去打探跟你有關的任何消息了,你還是在夢裡讓我不得安寧。”
“有時前一瞬還在臨安鎮上,你笑著喚我一聲,下一息你便身著嫁衣,要嫁與旁人了,那人俊秀斯文,似乎是個書生,喜堂裡拜天地的呼聲刺得我耳膜疼,你蒙著蓋頭同他拜下去,半截唇角彎彎,很歡喜的模樣……”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醉後氤.氲的眸色裡也陡然冷戾驚人,摩.挲著她面頰的指腹力道加大,語氣卻是狠厲中透著一分委屈的:“你總是知道怎麼折磨我,受的那些傷算什麼?不及在夢裡見到你同旁人成親時的半分心絞……我恨不能把那人剁成一灘碎肉,醒來看到床帳,怒意尚難消,但又很歡喜。”
“我才知道,我是見不得你嫁給旁人的,還好,一切都來得及。”
哪怕已被酒精蠶食了大部分理智,他還是打住了最後一句話。
她若嫁了,他滅對方全族也會把她奪回來!再把敢娶她的人剁成碎肉喂狗!
她是他的!隻能是他的!
敢肖想她的人,都該死!
那些從骨子裡透出的陰戾和扭曲,像是他心底的最後一道閥門,無論何時他都警戒著。他自己尚厭惡不及,不能讓她知曉。
她若知曉了,必然也會避他如洪水猛獸……
樊長玉臉頰被謝徵粗粝的拇指摩.挲得生疼,但她沒躲,聽他說起分開後在康城的總總,她心中也澀意難消。
越是了解這個人,她才越是明白當日的抉擇對他而言有多艱難。
她攥住謝徵幫自己拭淚的那隻手,用力貼緊自己臉頰,碎著融融燭光的一雙淚眼堅定地看著他,啞聲道:“謝徵,往後我們都好好地在一起,你也不許再作踐自己的身體。”
她盈滿光彩的一雙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人看時,整個世界似乎都失去了顏色,隻剩她眼底那一抹清亮溫暖的柔光,像是冬日午後的暖陽,曬得檐瓦上墜著的冰稜都慢慢化開。
謝徵迎著她那雙眸子微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才輕撫她面頰說:“不是作踐。”
樊長玉想起他背後那些交錯的疤痕還是覺著難過,道:“你後背都成那樣了,還不是作踐?”
“謝氏族規,凡有大過者,笞一百零八鞭,罪可消。受了那一八零八鞭,我就能名正言順地來找你了,將來也能三媒六聘娶你回謝家。”
樊長玉眼皮一顫,哪怕竭力克制著,一滴清淚還是從眼眶滾落,掉進了浴桶中,激起一圈圈漣漪。
無怪他在盧城慶功宴後,同自己說,不在乎了她姓樊還是姓孟了,原來他早已用這樣的方式去贖過了。
她以手覆在眼前,微揚起頭,還是掩不住喉間的哽音:“你讓我拿你怎麼辦?”
謝徵不知是不是醉的,眼眶竟也有幾絲紅意,嗓音啞沉:“我想聘孟氏長玉為妻,你應嗎?”
胸口的酸漲感更甚,卻又沒有一個發泄口。
樊長玉隻覺那股酸澀感都漲到鼻尖了,她盯著一頭黑發盡湿,俊美如妖的男人,認真道:“你娶,我就嫁。”
謝徵漆黑的眸子就這麼一瞬不瞬地鎖著她:“不後悔了?”
樊長玉迎著他的視線問:“剛說完的話你就想反悔?”
她瞪著他,語氣裡帶著幾分挑釁。
謝徵沒說話。
腦後扣上一隻大手,樊長玉被迫俯低了身子,隨即就被奪走了呼吸。
謝徵喝了很多酒,他撬開她齒關時,醇厚的酒味在唇齒間蔓延開,樊長玉覺得跟自己喝酒後的感覺不太一樣。
他吻得很兇,吮得她唇舌都有些木木地疼了,才松開她。
樊長玉半撐在浴桶邊緣,隻剩喘.氣的份。
她臉因為呼吸不順被憋得有些紅,杏子般的眼裡也有些水光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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