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婿,後會有期。”
站在船頭,三夫人朝虞尚點點頭。
虞尚很會演戲,竟然扯著袖子擦了擦眼角。
虞寧初看著這樣的父親,隻覺得荒唐可笑,等舅母轉身,她也毫無留戀地隨舅母進了船艙。
這艘商船分南北兩個客艙,沈琢、沈逸住在南邊,虞寧初與舅母住北艙。
北艙又分內外間,三夫人檢查了一邊,便叫虞寧初在外間坐下。
丫鬟已經提前挑起了竹簾,將近中午,七月明晃晃的陽光在河面灑下一片粼光,也照得艙內明明亮亮,甚至有絲熱意。
船還沒有行遠,碼頭上的一切清晰可見,有百姓排著隊伍等待登船,有裸露著肩膀的工人來來回回地扛運貨物。
虞尚還沒有走,一身官袍立在堤岸前方,風吹拂他的衣擺,四十而立的男人容貌俊秀儒雅,好一副道貌岸然。
虞寧初的目光隻在這位父親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後便落到了更遠處的揚州城。
父親外放十幾年,無論官職高低,一直在揚州一帶轉悠,她與母親便一直住在揚州城中。
父親怨恨侯府不肯提攜他,可如果不是舅舅暗中操持,父親怎麼可能一直留在揚州這富庶之地?同是七品縣令六品通判,在富庶之地與偏遠之地任職,其中的差距可謂天差地別。
“阿蕪是不是舍不得揚州?”
三夫人見外甥女對著揚州城的方向出神,關心地問。
虞寧初笑笑,道:“還好,其實我也沒怎麼逛過揚州城,隻是在這裡長大,現在要走了,忍不住多看看。”
三夫人皺眉道:“你很少出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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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寧初垂眸,低聲道:“娘還活著時,乳母丫鬟會帶我去街上玩,後來娘去世了,陳氏進門,乳母不敢再擅自做主,也不想去看陳氏的臉色,我們便隻在後院生活。”
出了孝,她已經十歲了,很明白自己在家裡的位置,所以陳氏帶著弟弟妹妹去踏青看廟會,她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家裡。或許她撒撒嬌或強烈堅持,陳氏也會帶她去,可去了也是看別人母慈子孝,又有什麼意思?
虞寧初習慣了無人理睬,也就沒覺得這樣的生活有多難熬。
三夫人聽得心酸,這哪是一個官家小姐該過的日子,寺裡清修的姑子至少身邊還有幾個伴。
她安慰外甥女:“沒事,等咱們到了京城,讓你明嵐表姐帶你多出去逛逛,揚州富庶,但也比不上京城繁華,好吃的好玩的應有盡有,有時候還能在街上看到黃頭發綠眼睛的番邦人,那種照得特別清楚的西洋鏡就是番人帶過來的。”
虞寧初:“嗯,我娘送過我一面小西洋鏡,我第一次見的時候特別稀奇。”
那是她才四五歲的時候,有次娘親病了,她去請安,看見床邊放著一個從沒見過的玩意,玉質的手柄上面嵌著一個巴掌大的圓形東西,周圍鑲著藍、黃、紅等色的細碎寶石,漂亮極了。
見母親還睡著,虞寧初好奇地拿起手柄,轉過來的時候,鏡面裡突然映出她的臉。
第一次看得那麼清楚,虞寧初嚇了一跳,把鏡子丟到了床上。
確定那隻是一件死物,虞寧初又拿了起來,新奇地看著裡面的自己。
她玩得太專注,直到母親發出一聲咳嗽,她才發現母親已經醒了,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虞寧初怕母親,趕緊放下鏡子,做出乖乖的模樣。
母親一如既往地少話,聽她笨拙地詢問兩句病情,便不太耐煩了,將那把精致的小西洋鏡塞到她手裡,讓她回房自己玩。
幼時不懂事,現在回憶起來,母親其實並不是很討厭她吧?
“舅母,我娘真的很壞嗎?”
父親與陳氏隻會說母親的壞話,可信的下人們不會非議母親,虞寧初忽然想從舅母口中知道,她的母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小姑娘眼裡轉著淚,聲音都是哽咽的,敢問,卻不敢抬頭看長輩。
三夫人輕嘆一聲,示意丫鬟們退下。
等外間隻剩舅甥兩個,三夫人拿出帕子,一邊幫虞寧初擦掉淚珠,一邊低聲道:“你娘已經過世了,那些陳年舊事,本不該跟你說,可我不說,你這次進京,可能也會從別人口中聽到一些闲言碎語,還是由舅母告訴你吧,外人最喜歡添油加醋,實不可信。”
虞寧初接過帕子,靜靜地看著舅母。
三夫人看著這張酷似小姑的臉,心中也有些疑惑,那人真的對小姑毫無感情?
第6節
“你娘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是咱們京城最美的姑娘,有你外祖父疼愛,你娘就像一隻驕傲的小鳳凰,什麼嫡出庶出,她根本不在意,明豔大方,從不會認為自己哪裡不如人。”
“咱們侯府祖上是靠戰功封侯的,沈家的槍法亦是一絕,你大舅舅武藝出眾,與當時的晉王世子宋玦關系交好,宋世子便經常來侯府走動,一來二去,認識了你娘。”
“如果說你娘是京城最美的姑娘,宋世子就是京城最俊的公子,儀表氣度都無人能出其右,不知多少閨秀想嫁他,其中就包括你娘。”
“阿蕪啊,有些事除非親身參與其中,外人根本說不明白,你娘與宋世子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別說我,連你舅舅都不清楚,隻知道有一日,被人撞見你娘衣衫不整地宋世子拉拉扯扯,宋世子拂袖離去,跟著便傳出去你娘意圖攀龍附鳳的汙名。”
“侯府怎麼能容得下這種事,為了侯府的體面,你娘萬萬不可再留在京城,於是就有了你娘與你父親的婚事。”
虞寧初:“當日的情況,我娘沒有澄清過嗎?”
三夫人搖搖頭:“問她什麼,她都不說,大家就都認為她理虧,無話可辯,讓她嫁人她也不鬧,失魂落魄的,變了個人一樣。”
虞寧初:“宋世子那邊有沒有什麼說法?”
三夫人:“他能說什麼,否認你娘勾引,就證明他也不幹淨,與你娘有私情,不否認,就等於承認了。”
虞寧初眉頭緊鎖,或許是人都有私心,她總覺得驕傲如母親,再喜歡一個人,也不至於做出那種自賤之事。
“宋世子,真有那麼好嗎?”虞寧初難掩執拗地問。
三夫人悠悠地嘆了口氣,似是回憶起什麼,她苦澀道:“天上的神仙也不過如此了,若非他是皇族,公主都要爭著嫁他。你娘對他的痴情沒有半分摻假,你在庫房不是見到一櫥櫃的石馬嗎,就是因為那人愛馬如命,你娘才用馬睹物思人。”
虞寧初無法再質疑什麼,沉默半晌,她問:“我娘離京了,他後來如何?”
三夫人:“你娘出嫁第二年,他也成親了,娶的是名門嫡女,夫妻關系似乎不錯,生下一女,跟你一般大。你們六歲那年,他帶兵出徵,中了敵人的埋伏,英年早逝,因為膝下沒有兒子,世子的爵位落到了他弟弟頭上,老王爺去世後,宋二爺繼承王位,如今晉王府當家的就是二房一支。”
不知為何,聽到那人比母親先過世,虞寧初竟然有一種解氣之感。
她承認自己偏心,就算母親真的壞,她也還是更心疼自己的母親。
“阿蕪,舊事便是如此,因為你娘,京城可能有些人會不喜歡你,如果她們故意拿你娘的事詆毀你,你不要信她們的,更不用自慚什麼,你娘隻是年少衝動犯了一些錯,她也為此受到了懲罰,絕不是什麼大惡之人。”
三夫人不想外甥女鑽牛角尖,為此自卑自厭。
虞寧初明白,她也不會以自己的母親為恥。
“舅母,你們接我進京,太夫人、大舅舅、二舅舅那邊是什麼態度?”
平西侯府分為三房,大舅舅平西侯、二舅舅沈二爺都是太夫人的嫡出兒子,隻有她的親舅舅沈三爺是庶出。
三夫人笑道:“咱們三房關系一直都很好,你大舅舅二舅舅都是心胸豁達之人,都支持我們接你過來。太夫人嘛,年紀大了信佛,不至於跟小輩計較,尤其是老侯爺、姨娘去世後,太夫人看你舅舅都順眼多了。”
老一輩的爭風吃醋,人死了也就消停了。
虞寧初莞爾,舅母真是什麼話都敢對她說。
三夫人繼續道:“你大舅母最講究禮法,隻要你不衝撞她,她喜不喜歡你都會做好面子活兒。你二舅母……她出身晉王府,是那人的親妹妹,為人爽朗,跟我走得很近,不過舅母也摸不準她對你會是什麼態度,但阿蕪不用怕,萬事都有舅母替你撐腰,他們就算不給你舅舅面子,也得給舅母面子。”
因為她是尚書府出來的,太夫人都不會在她面前擺惡婆婆的譜。
聽說二舅母的身份,虞寧初本來有很多顧慮,可看著舅母一副誰都不怕的樣子,虞寧初真就不怕了。
“舅母,我一定乖乖的,盡量不給你添麻煩。”虞寧初繞到舅母面前,跪下保證道。
三夫人一把將她扶了起來,憐惜道:“舅母不稀罕你乖,舅母隻想你開開心心的,做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該做的事,與其柔順被人欺負,舅母寧可你學你娘的驕傲張揚,自有舅舅舅母給你做靠山。”
論身份,侯府的姑娘尊貴,她尚書府的姑奶奶也沒比誰差多少,三夫人可不想外甥女到了京城後繼續做一個小可憐。
如此美貌,就該爭奇鬥豔,活得恣意盎然。
第007章 (沈琢更欣賞虞寧初的靜)
秋高氣爽,風平浪靜。
兩艘商船在運河上穩穩地前行,因為有侯府的表哥們同船,虞寧初很少會離開北艙。
她喜歡坐在窗邊,看岸邊的風景變化。
江南的白牆灰瓦她已經見慣了,不知從何時起,那些熟悉的景色不見了,界限分明的水田變成了大片大片的旱地,低矮連綿的青山竹林,也變成了冷峻雄偉的山嶽峰巒,連迎面吹來的風也越來越涼,提醒著她在書中見過的北方秋冬的寒凜。
前面要經過一座縣城,遠遠可見碼頭旁擺了各種小攤,方便客船臨時停靠,置辦些生活所用。
“母親,靠近渡頭了,要停嗎?”
沈逸清越的聲音從簾子外傳來。
三夫人笑道:“停兩刻鍾吧。”
沈逸便去吩咐船夫了。
三夫人這邊也開始了登船準備,她與虞寧初都要戴上面紗,隻露出眼睛。渡口魚龍混雜,三夫人可不想隨便叫什麼人都看了去。
“下去走走吧,接下來幾天咱們就都在船上了,直到抵達通州。”
三夫人笑著對外甥女道,心裡很是高興,這次北上一直都是晴天,沒有被雨水耽擱,他們完全能趕得上回京過中秋了。
虞寧初見舅母心情好,便沒有推辭什麼,待船靠岸,她一手扶著舅母的手臂,娘倆並肩走出船艙。
沈琢、沈逸已經站在外邊等候,要陪女眷一起登岸。
宋嬤嬤、溫嬤嬤分別提著籃子,等會兒她們要去採購新鮮的食材。三夫人出門也很講究,特意帶了擅長烹飪的宋嬤嬤,以防船上的飲食不合胃口。
“阿蕪愛吃五花肉,你多買點。”
三夫人捏捏外甥女白嫩纖細的小手,特意囑咐宋嬤嬤道。
“舅母。”當著兩個表哥的面,被舅母點出自己的饞嘴,虞寧初耳垂發熱,低聲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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