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把那幾名舉子所作詩詞都拎出來批了一遍,貶的一文不值。我雖不大懂,可瞧他們羞憤欲死的模樣,還有看客們的哄堂大笑,約莫確實不好。”
“那些人惱羞成怒,依仗人多勢眾,便一擁而上,對先生呈圍剿之勢!”
說到這裡,林平激動地臉紅脖子粗,當即狠狠一拍桌子,猶如說書先生在世,口水橫飛道:“可先生如此神勇,哪裡有半點畏懼退縮!當即以一人之力迎敵,舌燦蓮花引經據典,生生叫我知道了何謂舌戰群儒!”
“他罵這些人,書都讀不好,做的文章詩詞狗屁不通,還有臉妄稱學子,日後更無從安邦定國。如今又放著正事不做,反而在青樓戲耍取樂,不僅侮辱了聖人,辜負家鄉父老,更是連自己都騙了!可謂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下流種子!”
“在場好些嫖客都跟著叫好哩,有兩個舉子也不知是羞憤太過氣厥過去,還是下不來臺裝昏,直接就給人抬走了……”
晏驕聽得目瞪口呆。
開場就這麼勁爆的嗎?
說話間,廖無言已經煥然一新的過來。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長袍,隨手束起的烏發還有些湿漉漉的,眉眼間的疲倦難掩從容自若,間或抬眼,淡然的目光中隱約流轉著孤傲,整個人就非常魏晉名士風流。
晏驕特別激動,隻覺得全身的困意都煙消雲散。
她為什麼要是女子?她也想去煙雨樓看現場啊!
“晏姑娘,晏姑娘?”雖然明知晏驕沒什麼不好的心思,可眼睜睜瞧著她這般,心裡難免有些酸溜溜的。
龐牧忍不住微微抬高了聲音,“晏姑娘,雨夜裡涼,且用些熱水吧。”
“啊,多謝大人。”回過神的晏驕接了茶杯,連忙正襟危坐起來,又沒事兒人似的問道,“廖先生,方才林平他們已經將您在煙雨樓的經歷講了,隻是後面嫣紅請您去進去,裡頭的事便不得而知。”
她一說“請您進去”四個字,眾人的眼珠子都齊刷刷亮起,其中尤以齊遠最為突出,簡直都要發綠了。
素有賢者之名的軍師上青樓,更與名妓共處一室,多麼稀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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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無言沒好氣的剐了這些始作俑者一眼,給自己倒了杯清茶,啜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道:“因那嫣紅言明隻接讀書人,那些人又被我打發走了,一時倒也無人上前自討沒趣,且不說她究竟作何想法,也隻能叫我去了。”
他素來懶得與庸人爭搶,空等又非他所願,索性一勞永逸,且先得了今日的空檔再說。
然而文人恐不會輕易認輸,隻怕接下來幾日,他有的忙了。
圖擎到底略謹慎些,“會不會太過刻意?”
“這有什麼?”齊遠渾不在意,“自古文人相輕,莫說妓院這種時時刻刻要在姑娘們面前表現的地方,你且看朝堂上那些文官兒罷,都是成了精的狐狸,可曾收斂?破口大罵甚至公然對立、相互詆毀的時候還少嗎?若非還要些臉面,隻怕恨不得跳起來咬死對方哩,我瞧著都累得慌。”
這倒也是。
晏驕輕笑出聲,貌似不經意的問道:“齊大人說的有趣,隻是人家好歹也是朝廷大員,真會這樣不堪?難不成你親眼見過?”
“何止見過啊,我還”齊遠不假思索的回道,才要繼續,就見對面的龐牧、廖無言等人俱都一臉絕望。
他腦袋嗡的一聲,猛地收住話頭,眨巴著眼看向同袍好友圖擎,以眼神詢問:
老圖,我是不是說漏嘴了?
圖擎都懶得搭理他了。
你說漏嘴的時候還少嗎?簡直就是個篩子啊。
屋子裡有那麼一瞬間的死寂。
晏驕歪了歪腦袋,看上去特別純然無辜,“怎的都不說話了?”
龐牧都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何心情,隻是無奈笑出聲來,主動開口道:“先生可有什麼發現麼?”
“若說實打實的證據,我確實沒有,”廖無言收回落在晏驕臉上的視線,認真想了下,謹慎道,“可我見到那名女子的第一眼,便已認定她非無辜之人。後面她請我入內,種種言談舉止,更是堅定了我的猜測。”
饒是廖無言素來不看重皮囊,也必須得承認那確實是一個柔弱美麗的女子,如雲似霧。
她也好像確實略通文墨,恰如其分的表現出的崇拜、向往和小心翼翼,都是最能激發男人保護本能的。
但廖無言卻分明從她眼底讀出憎惡。
“她口口聲聲說我與眾不同,令人心生向往,願意割舍一切侍奉左右。可在她心中,隻怕我比那些光明正大的嫖客更加可惡,”廖無言嗤笑道,“至少他們是真小人,我卻是個偽君子。”
為了盡快將疑犯捉拿歸案,廖無言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逼迫兇手行動,所以他也最大可能的偽裝出最不堪的一面:
在大堂義正辭嚴的呵斥了那一眾尋歡作樂的書生之後,嫣紅果然派人下來請他,可廖無言卻一連兩次拒絕,但偏偏不走,隻是坐在下頭看。
一直到嫣紅第三次相邀,廖無言這才擺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腳步匆匆的跟著小丫頭上樓,結結實實的演繹了何謂口是心非、欲拒還迎。
打從進門開始,嫣紅的笑容就沒斷過。
她笑的那樣溫柔甜美,好似夏夜裡沾染了清甜荷香的晚風,不帶侵略性,卻更叫人刻骨銘心。
廖無言一開始也裝模作樣的抵擋幾回,不過略吃了半盞茶,便言辭放肆,更即興作了一首淫詞浪曲,遣詞造句極盡露骨之能事,活脫脫一個衣冠禽獸。
饒是這麼著,嫣紅的笑容還是沒變過。
她的屋子裡有一面裝飾華美的大鏡子,廖無言進門之後就對著鏡子坐下了,而稍後嫣紅親自去門口接酒壺時,廖無言卻從鏡子裡看見她眼中難以克制的惡心。
那是一種看豬狗,看腐爛的垃圾一樣的眼神。
文人本就攻心,隻是這麼一個眼神,廖無言便能確定,張明所言基本屬實。
這名女子,絕非善類。
“先生把那些書生都撵走了,莫非要逼嫣紅親自動手?”圖擎問道。
廖無言點頭道:“我本意如此。這個女子十分善於揣摩人心,若是果然叫她搭上其他人,到時候很容易撇得一幹二淨,倒叫咱們不好動手了。倒不如我激怒於她,叫她親自下手,然後來個人贓並獲。”
他都做到這一步了,若後面真的功虧一簣,隻怕要嘔死了。
“可是先生,這樣不會太危險麼?”晏驕擔心的問。
她好歹也算刑偵部門出身,見慣了種種匪夷所思的陰暗和邪惡,凡事習慣從最壞的角度考慮。
類似這種風月場所總是藏汙納垢,多得是見不得人的手段,令人防不勝防。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廖先生這般光風霽月的文雅人,能不能行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約是最艱難的第一步已經邁出去,廖無言現在倒是很看得開。
見她一張臉擔心的都皺巴了,廖無言終於忍不住笑出來,“晏姑娘過慮了,我雖是個書生,卻非手無縛雞之力,又有林平和大人裡應外合,必然無虞。”
他雖是文職,到底跟著龐牧出入沙場多年,多少次生死邊緣徘徊。就算不能上戰場,可真要論起警惕心、身手和自保能力,不知要高出尋常人多少倍。
見廖無言這樣胸有成竹,晏驕略略放心。
見她還是難掩忐忑,一旁的龐牧也道:“廖先生與我情同手足,乃是過命的交情,便是我拼了這條性命,也必然保他安然無虞。”
圖擎不是白跟著來的。
為防意外發生,他們一行人分三批先後入城,圖擎後面更有副將帶了百十人馬,馬喂飽、弓上弦、刀磨光,俱都偽裝成押貨的鏢局隊伍,此刻就駐扎在這條街斜對過的宅院內。
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響箭為號,眨眼功夫便能將煙雨樓上下團團圍住,保準一隻耗子也逃不脫。
晏驕這才真的放了心。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就覺得吧,龐大人眼中似乎帶著點兒……期盼和若有似無的失落?
她一時想不大明白,隻是極其誠懇地說:
“廖先生要緊,但素聞大人凡事愛身先士卒,便是剿匪也是親自帶兵去的,煙雨樓在此地盤踞多年,必然惡奴成群、打手成患,又佔據地利,大人也需保重自己才是。”
龐牧發誓,自己聽到花開的聲音。
“好。”
第25章
接下來兩天內發生的事情完全驗證了廖無言的猜測:
雖然頭一日被罵的很慘, 但學子們絕不會輕易認輸!
考慮到在煙雨樓對戰稍顯有辱斯文,傳出為妓女爭風吃醋的名聲也不大好聽, 他們還特意打聽到了廖無言下榻的客棧, 親自上門下戰書。
然後就撞到槍口上了。
本來麼, 一個素來耿直清白的人迫於無奈去青樓辦事就叫人非常不愉快,廖先生這幾日當真是有火沒處發, 可巧這幾個夯貨撞上來,真是瞌睡遇枕頭。
不能去煙雨樓的晏驕終於如願以償:
她親眼看著廖無言自始至終都端著一張雲淡風輕的臉, 兩片好看的薄唇不斷開合,噴出的卻是堪比毒液的鋒利言辭,直將那群上門挑釁的書生戳的千瘡百孔,虐的體無完膚, 怎一個痛快了得。
一個個書生躊躇滿志的上前迎戰, 又一個個垂頭喪氣慘敗而歸,如潮水般來了一波又一波,但終究沒能在沙灘上留下一點痕跡。
談笑間, 樯橹灰飛煙滅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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