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住在娘娘處,她的兩個皇子是避不了見的。
太子謙和寬厚,早已成家。
至於那五皇子,小我幾歲,是個極俊俏的少年。
十三四歲的年紀,正是活潑好動,他聽我是武家出身,頭一回來就要試我的身手,我哪裡經得住他偷襲,隻一下就差點卸了我的胳膊。
他自知闖禍,連鳳儀宮大門都沒進,一下子就溜了。
兩日後的黃昏,我正坐在窗前看書,窗框卻突然被人Ṭŭₜ叩響。
我推開窗去,隻見五皇子做賊似的貓在窗下,見到是我,他一臉心虛站起來,十分討好地遞過來一包糕點。
「阿姐,你沒告訴我母後阿……我還以為定然要被母後責罰了,哎,是我對不住你,我不知道你不會武,實在抱歉,你沒事吧。」
我莞爾一笑。
「哪有那麼嬌氣,擦點跌打藥就好了,你阿姐學醫的,沒事。」
「我那天沒控制住力道,下手重了些,你沒事我就放心了。阿姐,你嘗嘗這個糕點,我特意從望月樓買的,上京城裡最好吃的,你且嘗嘗,權當我給你賠罪。」
我伸手夠了一小塊,塞進嘴裡。
「好吃,多謝五皇子。阿昭,你替我收起來,我要慢慢吃。」
阿昭站在我背後,見此情景,眼睛都瞪直了。
若是在平時,她心直口快,肯定要說些什麼,隻是此刻身處宮中,她咬了咬牙,幹巴巴道:「五殿下真是有心……」
偏五皇子渾然不覺,他見我收下了,笑呵呵道:「哪裡哪裡,我嘗過好才給阿姐的,阿姐喜歡就好。下回我來母後這裡,還給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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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
我啞然失笑,原以為這事就算完了,沒想到幾日後,五皇子又敲開了我的窗。
相比上回,他顯得面紅耳赤,抓耳撓腮,半天才支支吾吾開口。
「阿姐……你、你和那謝家公子……我平時忙著學騎射也不關心這些……你怎麼不早說……我……我……我是真不知道……」
我笑道:「這有什麼,都過去了,何況確實是很好的糕點。」
「阿姐,我這一次兩次對不住你……你是我母後請來的人,我又虧欠你,你放心,我肯定跟你站在一頭。」他十分傲然地拍拍胸脯,繼續道,「那望月樓本殿下決計不會再去了。」
我哭笑不得,心上一陣感動。
可是還未等我說話,就被他一句話劈在原地。
「阿姐,那姓謝的不好,我把我凌大哥介紹給你吧。」
秋風起,卷下幾片樹葉,打著旋飄下來,驚走兩隻寒鴉。
我聽見自己生硬道:「倒也不必。」
五皇子急了。
「白芷阿姐,我凌大哥很好的!你見過就知道了。」
「多謝殿下……但是,確實不必了。」
五皇子原地默默一會兒,突然臉紅起來。
「你難道還喜歡謝時景?你……是為了氣他,才到我母後這裡嗎,我聽說那謝公子前些天回府發了好大一場脾氣……哎,你……你們……」
我有些驚訝,退了婚,該是如他所願才是,也不知他發什麼脾氣,想來與我無關。
「他發不發脾氣,同我無關。小殿下,我們已經退婚了。」
五皇子一副將信將疑模樣。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對情愛懵懂,說懂也不懂,說不懂又懂得很,我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真是闲得慌,幹嗎要同他一個小少年討論自己的感情問題。
不知為何,我突然也有些臉紅,頭一次僭越,不顧禮數伸手關了窗。
「我困了,小殿下請回吧。」
窗戶外頭,五皇子仍在不依不饒。
「诶?阿姐,我凌大哥真的很好的!你考慮下啊!」
我用背抵住窗,恨恨地想——
凌大哥凌大哥。
你凌大哥又是哪位?
5
八月金桂飄香,皇後娘娘在秋水池畔設了瓊華宴。
宴請京中世家適齡男女,男女分席,各自賞花。
這樣的宴會,其實也是為各位貴女公子搭橋結緣。
若是能被皇後娘娘相中,一舉嫁入皇家,那真是天大的喜事。
一時之間,作詩的作詩,撫琴的撫琴,好不熱鬧。
我無意爭春,隻撿了僻靜的角落坐。
不知是誰提議,擊鼓傳花。
一炷香後,那枝金桂,落進了我手裡。
無數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如今我是皇後娘娘的座上賓,京中貴女對我都客氣得很。
隻是,也好奇得緊。
一介孤女,她有什麼本事,同謝家退婚?
「久聞白芷姐姐出身驍勇,我們都是久居京城隻知道繡花的,姐姐何不做支劍舞,叫姐妹們開開眼。」
抬眼望去,是一位著紫裙的貴女,眼中含有淡淡敵意,我並不認識她。
有人小聲提醒我,這是張尚書家的嫡女。
我心下了然。
謝母中意於她。
無論她喜不喜歡謝時景,這婚能不能成,如今謝家與我退了婚,流言蜚語既施加於我,何嘗不施加於謝家,又何嘗不連帶她?
謝家被我當街登門退婚,若是再與她議親,無形中……好像她低我一等。
我搖搖頭:「白芷自小身子不好,不會劍舞。」
「既不承家族技藝,白芷姐姐看來也同我們這些不出門的閨閣弱女子別無二樣嘛。」
我不通武藝,書畫詩文也籍籍無名。
她是琴畫雙絕,名冠盛京。
張小姐眸中不無得意,即便要退婚,那也是她退謝家,哪有謝家被人退了,再來娶她的道理。
我默然不語,自袖子中取出一管竹簫。
是我兄長教我的,他最喜歡的曲。
曲名破陣。
隻剛起了個調,就有貴女驚呼。
曲調殺伐激烈,如萬馬奔騰,雄兵廝殺,勒石燕然,威震九天。
聽得人血脈激昂。
吹了一陣,瞥見池中一朵落花,調子打了個旋,又陡然悲涼下來。
適才吹的是我父兄平生凌雲抱負,如今吹的是我今生所見所感。
我吹的是,父兄馬革裹屍,曲終人未還。
我吹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落木蕭蕭下。
我吹的是,史書寥寥幾筆,屍骨如山。洛川宋家浴血邊關,早已被人遺忘。
我吹的是,一介孤女,自幼失怙,半生飄零。
此時座中又起騷亂,隻聞一池之隔,憑空橫出一道笛音。
笛聲凌厲高昂,殺伐之氣更甚,不死不休,戰意激昂,正是《破陣》下半首。
我聽著陡然拔高的笛聲,心中一凜。
失意苦悶盡去,整理好心緒,跟著那笛聲,轉調追上。
見我追上,那笛音凌厲之氣驟減,曲調輕快,別有一種豪邁灑脫。
正所謂,一點浩然氣,千裡快哉風!
一曲畢,我環顧四周,冷聲道:
「天佑七年,洛川一役,我軍擊潰靖軍。將士死傷無數,我父親重傷,瀕死之際,瞧見亂石野灘,有名為白芷柔花一朵,染血傲立,以此賜名。我阿娘聞得夫君重傷,動了胎氣早產,故我生來體弱。
「自我入京,流言不止。有人雲,洛川宋家,早已敗落,不過爾爾。宋家門楣,由我祖上三代浴血殺敵得來,這門楣來得不易,白芷一介孤女,自然撐不起。
「隻是,白芷雖不承得家傳武藝,卻自幼學醫,我父兄殺敵護國,白芷治病救人,一樣為國為民。我母親在洛川設下武堂,宋家兵法劍法,無一藏私,後繼有人。白芷在,宋家在,烈日旗在!我宋家雖無男丁,但我宋家家訓,代代相傳,永不停息!若誰說宋家亡了,宋家白芷在此,請君賜教!」
滿堂寂靜。
無人敢言。
唯長空大雁高鳴,白虹貫日,秋風颯爽。
良久,皇後娘娘站起來,其聲朗朗。
「宋家有女白芷,出身將門,外柔內剛,有青雲之志。默識閨闱之教,明徵圖史之言,實乃女子之範。今收為本宮義女,封號——昌平。」
6
上京城的風歇了又起,從未停歇。
宋家有女人不識,一朝名揚天下知。
想同我結親的公子多不可數,帖子一沓沓送到皇後娘娘這裡,隻求同我一見。
雪中不見送炭。
錦上總有添花。
我都拒了。
其中有一些是謝時景寫的。
大意無非是,那婚是同他母親說定退的,他不承認。
我請人把那道已經泛黃顯舊的退婚旨意送去給他。
再往後,謝時景沒來過信。
至此,再無聯系。
冬日第一朵梅開的時候,我同皇後娘娘辭行。
上京城的繁華看了太久,我該回洛川了。
那才是我的家。
臨走那日,皇後娘娘親自為我梳妝。她送了我一杆長槍,乃是昔日所佩。
她說這槍留在深宮,她也用不到了。
不如隨我同去洛川,若是遇見有緣人,再上得一回戰馬,也算無憾。
我從未想到謝時景會在宮門處等我。
我一出宮門就被他叫住。
他瘦了許多,頭發雖束得規整,仍有一股頹然之意撲面而來。
劉青山想也沒想就要上去請走他。
如今再見,我為上他在下,依舊三步外,連身也不得近。
謝時景越過劉青山望向我,笑得勉強。
「你我之間何至於此,青天白日我能把你怎樣?我隻同你說幾句話。」
我忽然想起初見之時,他美人在懷,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憶起瓊華宴,謝時景眼底仍有驚嘆。
「我沒想到,你的簫吹得這樣好。」
我淡淡道:「我的簫一直很好,隻是你不知道。」
「那破陣曲,我在軍中也常聽。那年我十五歲,離家參軍,我不想路過洛川,特意北上,去了崔將軍處。你說……那年要是我往南走,早早識得你……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謝家和張尚書家的婚事到底沒成。
至於那李芃芃,這一陣種種事情動靜鬧得太大,謝家臉面被折辱在地,謝家老爺遷怒於她,親自發了話,叫她回揚州四井巷的宅子去,今生不得入京,再踏進謝家主宅一步。
謝時景兜兜轉轉一圈,隻握住風裡一把沙。
隨手一揚,便什麼也沒了。
長風吹起他的衣擺,驕矜如謝時景,此刻也終於不得不承認。
他一子錯,滿盤輸。
失意懊悔像一把鋼刀插進他的胸膛。
他像是有所了悟,茫然問道:
「這算報應嗎?」
我抬眼望向他,有些訝然。
少頃,我告訴他,不算。
「謝時景,你無非錯過我,這不是你的報應。
「正如我同皇後娘娘所說,你的報應是你的性格。
「你不喜歡家裡安排好的路,總想要另闢蹊徑,博得一個滿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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