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後半夜了,上元燈會還未進入尾聲,兩岸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熱鬧一團。
內城長長的街道上,有少年少女在岸邊提著燈追逐,有小孩兒在哭嚷,有男人在大笑,有攤販在吆喝,有歌女在唱歌。
所有的聲音混雜成悠遠厚重的合鳴,隔絕了河中遺世獨立的閣樓。
薄陰一腳踢開了一隻橫在他腳邊的血手,那手上青筋暴起,還握著一把匕首,匕首上掛著一絲血肉。
他牢牢地逮著我的肩膀,要不是這樣,我大概連走下樓的力氣都沒有。
影衛們收拾完屍體,附耳同他說了些什麼,薄陰嘴角松了下。
他將我扯到跟前:「這樣就不行了?」
我喉嚨幹得冒煙,吞咽下嘴裡濃濃的鐵鏽味,好像咽下去的是鮮血。
「王爺……我想回去。」
「回哪兒去?」
「回家去……」其實我想說我想回我的小破院子,如果可以,這輩子我也不想再出來了。
薄陰仿佛聽到了不得了的笑話,滿臉譏诮:「回家?哪個家?王妃真把王府當家了?」
我蓄力想要掙脫他的手掌,誰知他卻順手放開了我,任我倒向身後的血泊。
接住我的人是一個身形瘦削的影衛,大約得了他的授意。
薄陰沉沉地看著我:「要穿就給我好好穿著,別髒了這套廣袖霓裳。」
他說的我身上這條黃色的紗裙,他一路拽著我下樓,看似不經意,其實巧妙地避開了所有的血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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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身的華貴鵝黃色衣裙,幹幹淨淨地立在滿堂血色裡,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王爺,您還叫我一聲王妃,那我就是薄王府的王妃,嫁夫隨夫,王府確是我的家。」
我不知道我哪裡來的勇氣,能夠這樣裝作義正詞嚴凌然無畏地同他說話。
他古怪地看著我,黑沉的眼底驀地迸射出一道亮光,那道光是扶著我的影衛的劍光,劍尖指向我。
它映入薄陰眼底不過一瞬,我身側的人就飛了出去,猛地砸向梁柱,轟然斷裂的布帛哗啦啦往下掉落。
是我太弱小,太無知,我甚至不知道薄陰是怎麼隔著半丈遠的距離,飛身過來一腳將那影衛踹出去那麼遠。
一地的血痕,雜亂無章,像是被巨大的刷子刷過。
他猛地撅住了我的後腰,單手接住了掉落的長劍,五指捏住薄薄的劍身,清脆的一彈指,極近地貼在我耳邊。
「看好了,今晚的第三撥。」
長劍發出轟鳴,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就破空而去,準確無誤地刺入了砸倒在一片紅綢裡的影衛。
做完這一切,自然有他身側的人去查看那突然反水現身的刺客如何。
薄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方才那接劍的瞬間,鋒利的劍刃劃破了他指腹,正在滲出血珠。
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猶豫著要不要找補,獻個殷勤幫他包扎一下。
他卻拽住我的腰帶,整個拉到他懷裡,將那手指伸到我眼前,不明所以地道:「還是你有本事,本王多少年沒見過血了。」
他的下屬們有條不紊地處理著現場,薄陰沒有要走的意思,負手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
三撥刺客,全是出其不意,防不勝防,險之又險。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刺客?三撥是不是同一家?又或者是哪三家?
我腦子裡一團漿糊,攝政王為人恣意狂妄,樹大招風,殺他並不意外。
可為什麼要連著我一起殺?
我記著他的話,提著裙擺,仔細不弄髒裙擺,小心翼翼跳過兩塊兒血汙,朝他靠近。
他回頭看我,眸光裡閃過一絲詭異的柔和,溫和而遼遠,好像穿透了我,在看別的什麼於他而言極為珍重的人。
那必然不是在看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言多必失,我不敢去觸他的逆鱗,天知道他這副樣子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我隻敢用眼神去祈求他帶我離開這鬼地方。
薄陰說:「你再蠢也該知道,今晚我不過是順水推舟,拿你做餌。你做得不錯,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他說起話來可真是有夠直接刻薄的,完全沒有要粉飾太平的意思。
我牽強僵硬地笑笑,聲音繃成一條線:「妾身既然是餌,王爺總得告訴我,你用我釣了些什麼魚吧?」
大約這比喻逗笑了他,他站在半堆血刺呼啦的屍體面前,自顧自笑了起來。
我猜我可能是有什麼天賦,隨時能戳到這位喜怒無常的閻王的笑穴。
他哈哈大笑,笑完帶著氣聲說:「不錯,這些隻是魚,我砧板上的魚,算不得人。」
薄陰指著身後那堆著黑長衣的屍首。
「這是晏親王家的,你認得你燁皇叔,怎麼不認得你晏皇叔?他不是和皇上最好嗎?什麼髒活累活都是他來做,位分低的皇子能混成親王,想來也不容易。」
「方才樓上那撥,我可就吃不準了,許是劉相爺又瞧我不順眼了也未可知,我昨兒才抄了他富得流油的小金窟,今兒倒不上奏參我了,改來陰的……又或是皇後母家兄弟齊將軍,你住深宮,聽沒聽過那個傳聞……」
我汗毛倒豎,腦子裡確實冒出一句傳聞。
他略有些暢意地輕笑了聲:「說前太子暴斃,是我的手筆。皇後娘娘就這一個長子,難免不喜我。」
我背脊涼飕飕的,這傳聞要是真的,那豈止不喜……隻怕是恨得想把他碎屍萬段了喂狗。
他掃了一眼被他一劍穿透胸膛的刺客,這人扮成影衛,他必然也是有所察覺的,偏要等他露出馬腳才肯就地正法。
合著我的命就不是命嗎?
他是真的完全不在乎我這藥引子的生命安危,還是說他自負狂妄到這種地步,堅信自己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個……應該是皇上親自派來的,我想他應當是來殺你的。」
我嘴唇有點哆嗦,顫聲問:「為什麼?」
薄陰忽然打橫抱起了我,大步朝外走去,閣樓外的水邊,靜靜地泊著一隻華美的小舟。
他說:「因為你是我的解藥。」
13、
回了王府之後,我又是許久不曾見到薄陰。
我聽守衛和婢女們私底下嚼舌根,說以往終日吵吵嚷嚷互看不順眼的文臣武將忽而聯合起來,在父皇面前參了他好大一本。
樁樁件件地,細數了他的斑斑劣跡,如何如何越權造次,目無王法。
整整三大摞奏章,寫得滿滿當當,實打實的罄竹難書了。
然而父皇卻保了他,輕描淡寫一句「忠烈之後,軍功赫赫,於國有功」,揭了過去。
連我這種不懂政事的人,光是聽人嚼舌根,都覺得不對勁。
怎麼會這樣揭過去?
我進了王府方才知曉,薄陰這人有多討厭我父皇。
我甚至覺得他之所以那麼討厭我,就是因為我是明皇君炀的親生女兒。
真是好笑,他需要我這一身血脈治病,偏又從骨子裡厭棄我這身血脈。
我父皇這人,我是一點兒都不了解,我出閣前的時日裡見過他的次數屈指可數。
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幾年前,被他莫名其妙地封了個碩大的「安樂公主」名號,然後入住了空蕩碩大的宮殿,飲食起居有了專人看護伺候。
如此說出去,竟成了與長姐齊名的大殷唯二有封號的顯赫公主。
可實際裡,我和禾華長公主的區別,說是天差地別也不誇張。
她是皇後長女,嫡出的大長公主,是父皇第一個孩子,萬千寵愛一身,自然不會舍得送進攝政王府來做犧牲品。
畢竟明皇和攝政王不睦,也隻有我這種信息閉塞的傻冤大頭會臨到出嫁都絲毫不察。
我坐在小破院子的鼠尾草堆裡發呆,來來回回地細細思索薄陰上元節那天說的話。
他說……那最後一個刺客,是父皇派來殺我的。
當真嗎?
如果是的話,何苦呢?
我連隻蟑螂都打不死,我能有什麼威脅,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地刺殺。
「王妃坐在這裡做什麼?」薄陰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如那次看著我在地上刨土一樣。
我拍拍屁股抬頭,連笑都懶得笑了:「妾身無聊罷了,這個月的……該去了麼?王爺稍等等,我馬上便好。」
他似乎有點驚訝我如此習以為常,負手倚在樹邊,微一頷首,好整以暇給我讓開了路。
我進屋之前,薄陰忽然出聲道:「穿上次那套。」
那套黃色的廣袖霓裳裙回來之後,田嬤嬤好好地壓箱底收好了。
介於上次的陰影,我連著做了好長一陣兒的噩夢,這輩子都不想再穿它了。
於是我回頭,很敷衍地彎腰福身,淡淡地問:「妾身能不穿嗎?」
他眯起眼睛,沒說話,隻是虛虛地抬著下巴睨我。
這人平常看著恣意不羈,可一旦眯起眼睛,總能給我一種萬分危險的感覺。
大約他做慣了掌管生殺予奪的狼首,而我從來都是獵物。
我暗自嘆氣,可還是不死心,又推脫道:「可今兒田嬤嬤給府裡掌事嬤嬤叫走了,那裙子裡三層外三層,妾身愚鈍,不會穿。」
他聽罷朝我走過來,繞過我直接走進了我的屋子:「我會穿,我幫你穿。」
要麼是我幻聽了,要麼是他在開玩笑。
我愣在原地,半天沒動。
他反倒像是進了自己家一般,輕車熟路地走到楠木衣櫥前,熟練地翻出了最底下的木格,捧出了放著衣裙的木匣。
匣子打開,他朝我招手:「過來。」
我能不過去嗎?他會直接砍死我嗎?
他吃錯了藥,都這麼久了還沒好嗎?
我深吸了口氣,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臉頰,遏制不住地猛眨眼。
他很愉悅地笑了起來,眉眼舒展,手指溫柔地撫摸過那裙子上的金色絲線。
「不是嚷著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嗎?換個衣服就跟上刑場了?」
我臉上更加燥熱,像是被揭開了遮羞布那樣難堪。
是,我是藥引子,是安樂公主,是攝政王妃……可說到底……我是他名正言順,明媒正娶的妻。
我緩慢地脫掉了外衫,解掉了腰下的襦裙,除去了中衣,隻剩下一身薄得沒有任何安全感的裡衣。
薄陰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從始至終沒有任何神色變化。
我想,他大約在父皇那裡吃了癟,今天這一出是特意跑來羞辱我的。
他做到了,很輕而易舉,我覺得很羞恥,僅有的自尊支撐著我沒有掉眼淚。
然而他卻沒再多說什麼,正色取出霓裳裙,提了最裡的一件穿到我身上,手指靈活地去系那些暗結。
那裙子繁瑣復雜,好看是好看,可並不十分實穿。
我不明白薄陰一個武將出身、高高在上的王爺怎麼會給人穿這套裙子。
這是他第二次離我這樣近,他的目光僅僅專注在腰帶和扣結上,並未觸及我的身體半分。
我像個玩偶,伸著胳膊,僵直地任由他將最後的束腰系上,掛上香囊。
「好了。」他往後退了兩步,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伸手拂過我燒紅的側臉,輕輕將碎發掖到了我耳後。
他的手又冷又硬,像是死人的手,一如大婚那日蒼白卻粗糙,很違和。
「好看。」
我像是見了鬼,怔怔地問:「王爺說什麼?」
「本王說這套裙子當真是好看,穿在你這麼副豆芽菜身板上,竟也不醜。」他眸光緩緩流轉,最終落在我臉頰上。
我……我還能說什麼呢?
他說得對,他沒有用最絕最難堪的方式羞辱我,已經是萬幸了。
這一趟走得異常順利,他沒有再出言不善。
莊彥還誇了我一通,說什麼體魄不錯,膽識亦是不錯。
我沒怎麼搭理他,努力強自鎮定,被取血的時候,總歸是沒那麼狼狽了。
薄陰領著我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就因為他非要搞那麼一出,換什麼廣袖霓裳。
田嬤嬤老早等在小破院子的門口,朝他彎腰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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