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欄瓦舍,向來都是男子去得多,沈矜也隻在傳言中聽聞過裡頭的好玩之處。
見薛懷悰要帶自己去,一時猶疑:「你去便罷了,我也能去嗎?」
薛懷悰不以為然:「怎的不能去?女子與男子一樣有手有腳,有耳有目,緣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男子能看的雜劇女子不能看?」
沈矜心動起來,她少年時隨父母遠居姑蘇,因父母膝下隻她一女,是以對她頗多縱容,不僅請了先生教她讀書識字,外出遊玩也時常帶著她。
她過慣了闲雲野鶴一般的日子,本以為京中繁華富庶,必然要比姑蘇還要有趣,哪裡料到京中遍地是規矩,她竟連尋常出門都得循規蹈矩才可。
後來嫁到定北侯府,侯府的規矩就更多、更重了,吃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裡,一舉一動皆不得自由。
而今嫁給了薛懷悰,萬沒想到還能有機會去瓦子裡看雜劇,她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遂去問過薛母,薛母瞧她夫妻兩個新婚不久,前番為了春闱,薛懷悰就和沈矜分房了許久。如今中了舉,又因事務繁雜,兩人也許久不能一道出行。
難得薛懷悰明日有空,薛母便借口身子不適,推託掉了,讓他夫妻二人自便。
沈矜知其心意,越發覺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對了,翌日晨起就另換了一身衣裳出來。
薛懷悰本在院中晨讀,瞧見她出來,扭回身一看,當即愣在了原地。
隻見沈矜身穿一襲竹青色交領襕衫,如墨的長發用一縷同色絲帶高高束起,腳踏皂履,手執折扇,一副文人士子裝扮,竟顯出別樣清韻來。
沈矜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轉了一轉身笑道:「雖說母親答應我可以與你同去,但你如今畢竟有官職在身,總不好因我落人口舌,所以我扮做了男子,旁人問起,就說是你的堂弟。」
薛懷悰讓她說得連連失笑,瞧她這模樣著實稀罕,也沒再說什麼,夫妻兩個便攜手出了門。
瓦子因是新開張,許多人都慕名而來,沈矜和薛懷悰到的時候,人擠著人才能進門。
薛懷悰恐沈矜被人衝撞,少不得要全心護她周全,倒沒留神幾位相熟的面孔就在離他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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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休沐,陸沉舟在府中也無甚要緊事,正好瑨王、秦小公爺和安寧伯等人邀他一塊來瓦子裡看雜劇,他就掐著點兒過來了。
一進門,就看到薛懷悰在人堆裡頭左右支應,唇角不由一挑。
平日都說這薛懷悰極為顧家,每發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裡,而今看來,也不過如此,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又如何有闲錢來看雜技?
他有心要看薛懷悰神色,便順著人堆往裡走了一走,走到薛懷悰身後,才發現他懷裡還護著一個小郎君。
陸沉舟正待要找薛懷悰說話,忽見那前頭的小郎君回過頭來,對著薛懷悰一笑。
容顏秀雅清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竟是薛懷悰娶回家去的沈三小姐沈矜!
9.
沈矜正在人堆裡擠得熱鬧,回頭本是想對薛懷悰說句玩笑話,不料一回眸就看到了一個不該看到的人。
她前世的夫君,現如今的御史中丞陸沉舟!
她見陸沉舟也看著她,心頭不覺撲通一跳。
回頭再一細想,她重生之後再沒有見過陸沉舟,想來陸沉舟應當是不認得她的,她便轉回身,隻當自己也從來不認識他。
陸沉舟重來一世,未雨綢繆這麼久,從未料想過自己與沈矜見面,會是在這等情形下。
她一個已為人婦的女子,如何敢到勾欄瓦舍裡來拋頭露面!
想當初她為侯夫人的時候,言行舉止哪一樣不循規蹈矩,這如今嫁到了小門小戶裡,就連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薛懷悰即便年紀尚輕,再怎麼胡鬧,身為朝中御史,也不該帶著女眷到這些地方來嬉笑取樂,設若被人瞧見,成何體統!
陸沉舟自覺自己作為薛懷悰的頂頭上峰,有必要提醒他注意修身齊家,便揚起手中玉骨折扇,拍了一拍薛懷悰的肩膀。
薛懷悰正與沈矜說著悄悄話,冷不丁被人拍中肩膀,忙側身望去,恰與陸沉舟撞個正著。
一見頂頭上峰在此,他趕緊躬身抱拳便要行禮。
卻被陸沉舟半道上抬扇攔住,道是出門在外,不必那麼多禮數,稱呼他陸兄便可。
薛懷悰環顧四周,確實不宜在此地喚他一聲「中丞大人」,便越矩叫一聲陸兄:
「不知陸兄也駕臨此地,實在幸會。」
陸沉舟微微低眉,往他懷裡看了一眼,片刻方指一指沈矜問道:「不知這一位如何稱呼?」
若換做別處遇見,薛懷悰定會拉著沈矜,坦然介紹。
但這會兒是在瓦子裡,沈矜又是男兒裝扮,他不好言明沈矜身份,便照著來時對好的言詞回復陸沉舟:「這是我家中小堂弟。」
小堂弟?
陸沉舟唇角微抿,他倒是不知薛懷悰寫文章的本事不小,這信口開河的本事更是不小。
薛家人丁凋零,他父親薛益那一輩更是隻剩一枝獨苗,哪裡給他生出來的小堂弟?
「不知你這堂弟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可曾讀書,可曾應舉?」
薛懷悰本是想隨意敷衍過去,不想陸沉舟追著問到底,他平素裡不是慣於扯謊胡謅的人,一時之間竟被陸沉舟問住,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才好。
還是沈矜語快一步,對著陸沉舟輕揖一禮道:「薛三郎見過陸兄,我本居姑蘇,去歲才入京,時年十六,讀過幾回書,識得一些字,不過尚未應舉。」
薛三郎?好一個薛三郎,薛懷悰娶的好媳婦,信口開河的本事真是與他不遑多讓。
陸沉舟面色微沉,看著沈矜道:「既是讀過幾回書,識得一些字,那便該知曉何為禮義廉恥。似你這般人物,在家中胡鬧也就罷了,如何跟著你堂兄到這裡來?」
他這話說得離奇,沈矜頗有種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錯覺,但她來時對鏡自照過,連耳垂都做了掩飾,應當沒那麼容易被人看出女兒身,便鬥膽回了一嘴:「我與堂兄向來感情深厚,入京之後常是同吃同住,一道來瓦子裡看雜劇,又有何稀奇?」
陸沉舟想不到她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還待說話,旁邊薛懷悰忽而開口道:「陸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無聊,才帶他出來瓦子裡玩耍的。」
「就是有你這般縱容,她才會肆無忌憚。」
陸沉舟委實看不慣薛懷悰對待沈矜的態度,身為女子,本就該恪守女德,薛懷悰既入了御史臺,不單要糾察百官過失,更要嚴於律己。
他便對薛懷悰道:「古人雲交友在心,娶妻在賢,如今你兩樣皆無,往後又如何立足?若聽得勸,還是速帶你這女扮男裝的堂弟回家去罷。」
沈矜聽聞,不由得和薛懷悰面面相覷,沒想到陸沉舟當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過,他這話說得也太欠妥當了。
何為娶妻在賢?難道就因為她跟著薛懷悰來瓦子裡看雜劇,就不賢惠了嗎?
可見他看人目光之短淺,怪不得他當年站錯了琅王。
沈矜心下冷笑了一聲,禁不住揚起眉眼瞪著陸沉舟:「我聽說前朝時,女子不僅可以外出遊玩,歡飲達旦,還可以入朝為官,封侯將相。當今我朝四海升平,富庶繁華遠出前朝,陸兄卻說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可稱賢,意思是當今還不如前朝咯?」
這話陸沉舟豈敢說,他是嫌命長了,才敢非議當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沈矜,仗著有薛懷悰撐腰,才敢不分好歹,胡說八道。
他怎麼之前就沒發現她這麼有能耐呢?
陸沉舟被沈矜氣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為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與她區區小女子一般見識,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顏厚矣」,就不再搭理沈矜和薛懷悰兩個,扭回頭看雜劇去了。
沈矜也不想與他多費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見他心不煩,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頭和薛懷悰一塊看雜劇了。
今兒的雜劇演的是一出南戲,從浙江一帶傳過來的,京裡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觀眾都看得無比認真。
陸沉舟原也是喜愛雜劇的人,但因和沈矜鬧了一番口角,現下興致全失,若非慮及瑨王他們還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擁擠不堪,他想去瑨王那邊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時,忽覺觸手肌膚溫熱滑膩,不似一般男子那樣粗糙,分明是女兒家才有的。
而滿場之中,能是女兒身的,隻有沈矜一人。
陸沉舟眸光一暗,想不到沈矜這般大膽,行事出格有傷風化不說,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恥」二字如何書寫?
陸沉舟越想越惱,眼看沈矜的手背還在若有似無地擦著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開她,卻見她垂在身側的手中緊握著一把紙扇,紙扇的另一端牽在薛懷悰掌中,不時隨著湧動的人潮輕輕晃動。
再觀沈矜,她一雙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的戲子,看都不曾看過他一眼!
10.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瀝瀝的梅雨從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還沒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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