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好,人的心情難免跟著受影響,御史臺的御史們都覺得他們的中丞大人,近來臉色尤為陰沉。
前番因為黨爭,朝堂上百官吵了幾回,御史臺也跟著參了幾回,可眼下黨爭都過去了,御史中丞還有什麼事想不開的。
御史臺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隻得每天在陸沉舟眼皮子底下提溜著小心辦差。
陸沉舟也不知自己近來怎的這般火大,看哪裡都不順眼。
先是定國公府一團糟亂,早說了要入梅,書房裡的書、庫房裡的綢緞都該好生保護起來才是,結果他前兒一開書房的門,差點沒被滿屋子霉味燻暈過去。
想要換件衣服,綢緞上也滿是霉漬。
他以為家中是換了管家,做事不仔細,問過才知道,管家還是那個管家,但因為侯夫人新進門,老夫人又苦夏,府裡上下一時沒人管事,這才亂得不成樣子。
他不得不趁著休沐,自己把府中一應事務都安排下去。
家裡的事便也罷了,臺中的事也不讓他順心。
琅王眼看著就要東窗事發,偏有幾個不長眼的老臣,揣著糊塗當明白,三番兩次直言進諫,逼著官家立琅王為太子,御史臺的侍御史們也跟著胡言亂語,攪和得整個朝堂不得安寧。
官家日子不好過,他這個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會好過,陸沉舟能笑得出來才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當日輪值的受事御史,問他今日可曾受理詞訟。
受事御史搖搖頭:「昨日薛懷悰輪值的時候,已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今日並無甚要緊事。」
陸沉舟已許久沒搭理過薛懷悰了,除卻在御史臺上碰著時受他一禮,餘外從不與他多言。
這回聽受事御史說及薛懷悰,便順嘴問他:「薛懷悰回去了嗎?」
受事御史笑道:「剛才和李御史他們一道回去了,說來小薛大人真是娶了個賢妻呀,似他這般從八品的監察御史,能坐得起骒馬就不錯了,想不到入梅之後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傷身,竟拿了體己出來租了輛馬車。李御史有幸坐過一回,別看馬車雖小,內裡五髒俱全,吃的喝的都有,幹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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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懷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沈矜,陸沉舟聽到薛懷悰就不大耐煩了,聽到沈矜,更是煩不勝煩。
就那樣一個流連勾欄瓦舍、拋頭露面不知廉恥的女子,也可稱賢?
哼,這幫沒見識的腐儒,坐個馬車也值得大驚小怪!
他輕甩衣袖,不再與受事御史多說,出了衙門登上馬車。
剛坐下就覺得車裡潮氣逼人,再隨手往旁邊摸了一摸,卻什麼都沒有摸到。
他記得他的馬車裡也是一向冬暖夏涼,車廂靠壁還擺放了一個暗格,暗格之中亦是吃的喝的都有,還有擺放妥帖的紙墨筆砚,怎麼這會兒都沒有了。
陸沉舟蹙一蹙眉,半挑起車帷,問車夫:「近來有誰動過這馬車裡的東西嗎?」
車夫聞言,趕緊搖著頭回道:「稟侯爺,這輛馬車是給侯爺專用的,老夫人和侯夫人她們要出門,府裡自有八寶車和青軸車。」
這般說來,就是沒人動過他的馬車?
那他車裡的東西……
陸沉舟愣了愣神,忽地想起,前世的時候,他的馬車裡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有暗格有吃喝的。
他少年失怙,母親老侯夫人因在老侯爺面前被庇護了半輩子,是以於操持家務上並不用心,有時他出門晚歸,家中連個接應他的人都沒有。
還是在沈矜嫁進門之後,他的日子才過得輕便舒服起來。
早起有丁香餛飩、有各色茶點,晚歸有瑩瑩燭火、有車馬骡轎,他想要什麼,隻消在府裡說一聲,即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
他本以為都是管家之功,如今細想,或許也有沈矜的功勞。
陸沉舟垂手握了握拳,即便沈矜的侯夫人當得甚好,也改變不了她德行有虧的事實。
不敬婆母,不護小姑,她……還是不如柳婉柔的。
陸沉舟在心裡暗暗比對一回,仍是覺得自己當初沒去靖南侯府是對的,要不然他眼下雖不為家務事煩心,卻還得受盡母親嘮叨和幼妹抱怨。
這般一想,他心下又平和起來,回府之後也沒去見他母親,徑直往房裡找柳婉柔去了。
甫一進門,就看柳婉柔拿著花冠,正對鏡理雲鬢。
他含笑上前去,替她扶好了花冠,問道:「這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柳婉柔看著他來,忙起身擺弄著花冠給他看:「這是京中最新時興的用彩帛像生花做成的花冠,一頂冠子須得紋銀一百兩呢,好看吧?」
一百兩才得來的花冠,自然是好看的。
隻是……陸沉舟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妝奁,那裡頭已經有好幾頂冠子了,個個所需不菲,他們定國公府雖說不缺銀兩,可也不能這般花費。
再則,宮中尚儉,他又領著御史臺的官職,若自家夫人這樣奢靡,往後他又該如何糾察百官?
陸沉舟掀了衣擺坐下來,漫不經心地擺弄著圓桌上放著的一套茶盞,委婉地提點柳婉柔:「我記得你從前不大喜歡這些東西,平日戴著的那些珠釵就很好,且你身柔體弱,這些花冠戴在頭上未免顯得頭重腳輕了。」
柳婉柔出身不顯,她母親生前因為隻生了她一個女兒,母女兩個本就不大為柳通判所喜,柳通判寵愛的是給他生了庶長子的姨娘,是以在吃穿用度上頗為苛待柳婉柔。
後來柳婉柔母親病故,被姨母接進定北侯府,見陸沉魚吃的穿的樣樣精致,心中別提有多羨慕。
如今自己時來運轉,做了侯夫人,夫君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定北侯府又升做了定國公府,食邑俸祿比她們柳家不知高出多少,她終於可以買自己喜歡的珍寶首飾,衣裳裙袄了,心中豈能不喜?
現下對鏡撫著花冠,越看越開心,哪裡聽得出陸沉舟言下之意,隻道:「京中那些貴人小姐都這樣打扮,沉魚妹妹也剛買了一頂珠釵冠,我若是不戴冠子,倒顯得我不合時宜了。」
這有什麼不合時宜,往年沈矜做侯夫人的時候,也沒見她戴了滿頭冠子,京中那些貴人還不是一樣當她是侯夫人。
況且,他現下是御前紅人,柳婉柔的身份,比之沈矜那會兒更加貴重,大可不必再用這些身外之物來增光添彩。
陸沉舟有心再說兩句,但看柳婉柔正在興頭上,而他方才想到沈矜已是不對,隻好嘆口氣,借口還有事就往書房睡去了。
如此又過了半月,終於雨過天晴,官家被老臣們嘮叨了一個梅雨季,也肯松松口要立太子了。
朝野上下都跟著輕松起來,外出遊玩吟詩頌對的人多了,少不得要鬧出些亂子。
御史臺近日便受了一樁詞訟,有人舉報杭州通判所作詩詞中多毀謗朝廷新政之語。
訴狀遞到臺獄,幾個監察御史一看事涉高官,不敢擅專,就連卷宗帶詩詞,足有半人身高,呈到了陸沉舟面前。
陸沉舟翻看了兩眼,杭州乃是上州,杭州通判本也是天子直派,而今他不說謝恩,反在謝恩表裡夾帶私貨,嘲諷新政,這可謂是件大案了。
陸沉舟當即讓幾個監察御史和侍御史都留下來,一頁一頁翻看詩集和謝恩表,力求查出每一處隱喻。
這一折騰,至晚也沒能結束,幾個監察御史餓得肚子咕咕叫,隨同監察御史一道留下來的薛懷悰聽見,便把身上的香囊取下來,抬起頭說道:「來時我家夫人恐我今日輪值,吃飯不便,捎帶了些糕點給我。幾位大人忙到現在想必都餓了,不嫌棄的話,這些糕點分下去吃了吧。」
監察御史們聽聞,都笑起來,一面伸手來拿糕點一面道:「弟妹做的糕點風味獨特,不比尋常,吃過一次就忘不掉,哪裡會嫌棄?就怕我們吃了,你沒的吃,回去後弟妹要心疼了。」
薛懷悰一笑,拍拍右側道:「這邊還有呢。」
說時,起身把右側裡的香囊也取下來,遞到陸沉舟面前:
「大人也將就吃一點吧。」
11.
陸沉舟垂眸看著他手中的香囊,不比一般香囊用五色絲線纏成,這個香囊是用幾塊碎布織就的,上頭墜以流蘇收口,中間沒有擱置香料,而是放了幾塊糕點。
這般做法,他隻在前世裡見過。
這種香囊,他也隻在前世裡佩過。
而今,卻是薛懷悰拿了過來,陸沉舟默不作聲伸出手,從香囊中取出一塊糕點,慢慢放入口中,輕咬一口,竟吃到了久違的熟悉味道。
沈矜生於姑蘇,長於南食,與北食的鹹鮮不同,她做的糕點總偏於江浙一帶的甜潤口味,且甜而不膩,潤而不幹。
幾塊糕點,幾乎是瞬間被御史臺瓜分個完全,薛懷悰自己也隻得了一塊。
陸沉舟吃完,心裡雖是還想得厲害,卻隻能止住,叫了人來,命他去外頭以做南食出名的金家鋪子再買一些糕點來。
由是忙活了幾天,除卻謝恩表一開始時顯露的兩句違逆新政的詩詞,餘者皆無所獲。
陸沉舟上報到御前,官家看了兩眼就擱置到了一旁,顯是未曾放在心上。
此時正逢新法試行,臣工之間政見不合多是常事,在官家而言,這兩句詩詞算不得什麼。
御史臺白熬了幾個晚上,幾位監察御史熬得兩眼通紅,早想著回家好生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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