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燭火燃盡,旭日東升。
從那以後,張子安再也沒上過我的床。
「胭脂,給我查!」
不用我多說什麼,胭脂心領神會,點了點頭就朝門口走去。
「大娘子,太太有請。」
柳三娘身邊的丫鬟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
我不找她,她反倒要來尋我?
柳三娘沒骨頭一樣靠在軟枕上,看到我頭也不抬。
我沒有行禮,還將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
柳三娘冷哼一聲,伸出手拍了拍桌上的螺鈿楠木盒。
她的指甲鮮紅豔麗,襯託得一雙手白嫩如玉。
我仔細打量著她,不得不說,柳三娘確實有讓男人痴迷的本錢。
一雙似水含情目,一把楊柳小細腰。
胸脯高聳,曲線玲瓏。
她雖然年紀不輕,沒有少女的嬌俏,卻有著成熟女人獨有的魅力,像六月樹上熟透的水蜜桃。
不用人摘,輕輕一碰,自己就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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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算了,我今日心情好,不同你計較。」
柳三娘伸手打開楠木盒,從中抽出一張紙在我眼前晃了晃。
這是,胭脂的賣身契?
我爹今日來,竟是將所有下人的賣身契全給了這狐狸精?!
看著我氣紅的眼眶,柳三娘捂著嘴笑了。
「你雖然缺乏教養,你爹卻是個知禮的。」
「胭脂如今是我的人了,我想叫她伺候誰,她就得伺候誰。」
柳三娘把賣身契放進楠木盒裡仔細收好,再也掩蓋不住面上的得色。
「你既伺候不好我兒子,我就挑好的伺候他。」
「今天就把胭脂開了臉,晚上送去子安房中。」
見我沒反應,柳三娘不悅地瞪了我一眼。
「行了,一天天跟個木頭似的,看到你就眼睛疼,退下吧。」
我仰起臉,深吸一口氣。
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起桌上的楠木盒撒腿就跑。
滿屋的丫鬟都驚了,柳三娘呆怔片刻才反應過來,一拍大腿。
「你們都是死人啊!還不給我追!」
屋裡伺候她的丫鬟僕婦除了春杏,全是我的陪嫁。
銀紅假意要追,沒跑兩步就跌了一跤,抱著春杏半天起不來身。
柳三娘氣得半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我抱著盒子越跑越遠。
12
我跑進院子鎖好門,不管柳三娘在屋外如何哭喊叫罵,死活不開。
胭脂在屋裡急得團團轉:
「小姐,再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呀。」
我從屋角找出個銅盆,直接把所有賣身契丟了進去。
「胭脂,燒光它們。」
賣身契一式兩份,一份在主家手上,一份在官府留底。
倘若遺失,可以憑借當初牙行的契書和其他單子去官府補上。
胭脂她們一行六十八人,名字可都在我的嫁妝單子上寫著。
除了我,誰也補不出這賣身契。
與其等我爹來逼我交出,不如一把火燒了來得安心。
到時候等和離了,我再慢慢去補這些契書。
胭脂眼睛一亮,立刻拿出火折子點燃契書。
門外的叫嚷聲越來越大了。
直到一道清冷的男聲響起,蓋過了滿院的喧哗。
「周雲錦,開門。」
是張子安。
他終於舍得從他那書房裡出來了。
我看了一眼銅盆裡的灰,這才起身打開了鎖。
張子安長得非常像柳三娘。
尤其是那一雙多情的桃花眼,讓他本就俊逸的長相更添了三分風流。
他穿著件青衫,靜靜地站在屋外。
長衫隨風擺動,像隨時要羽化而去的仙人。
13
我上前一步,張子安便不動聲色地朝後退一步。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毫不掩飾眼中的厭惡和嫌棄。
仿佛我是一堆臭不可聞的垃圾。
看著他微蹙的濃眉,我突然就讀懂了他的想法。
張子安應該早就認識我爹了,也知道我爹同他娘的關系。
沒有我爹的豢養,柳三娘無法保持這容貌。
張子安也沒錢去最好的書院念書。
他一邊接受我爹的金錢和幫助,一邊又厭惡我爹讓他亡父戴了綠帽子。
當我們成婚以後,他把對我爹的厭惡全都轉移到了我身上。
他厭惡我,嫌棄我,也不碰我。
成婚三月,我仍然是完璧之身。
對一個初嫁新婦來說,這是奇恥大辱。
他要把我爹加在他身上恥辱,千百倍地在我身上討回來。
這些賤人!
「我要納妾,還輪不到你做主。」
張子安淡淡開口,帶著不容置喙的權威。
我捂著嘴,笑得樂不可支。
胭脂和身後的丫鬟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麼笑。
但是我一笑,她們便跟著笑。
被這麼多女孩一齊取笑,張子安再也維持不住淡定的表情。
「放肆!笑什麼!都給我住嘴!」
14
我揮了揮手絹直起身子,面帶譏諷地看著他:
「我笑你啊,小小的秀才,大大的官威!」
「你不會真以為這家,是你做主吧?」
我的陪房都是我精心挑選的。
我娘性子柔弱,弟弟年齡又還小。
爹向來視我們如同空氣。
早年間老夫人在世時,我們的日子還算好過。
老夫人一走,侯府早就亂了套。
我娘被幾個妾室逼得隻會躲房裡哭。
我要是不厲害一點,在這虎狼環伺的侯府,根本就活不下去。
我爹以為,嫁給張子安以後,我就會乖乖做個賢妻良母,相夫教子奉獻一生。
他,當真是半點都不了解我呢。
「你!」
張子安氣得臉色通紅,柳三娘更是叉著腰,口沫四濺:
「來人!給我撕爛她的嘴!」
四周寂靜無聲,所有的丫鬟僕婦都低頭盯著自己腳尖,沒一個人回應她。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柳三娘又急又氣:
「好啊!一個兩個竟然都不聽我的話,信不信我把你們賣去妓院接客!」
我譏笑一聲,隨手揮了揮:
「行了,都散了吧,該幹嗎幹嗎去。」
下人們頓時作鳥獸散,院門口站著的人很快就隻剩下了我們幾個。
15
柳三娘跳著腳,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張子安冷冷地瞧了我一眼,竟然轉過身走了。
他一走,春杏也慌了神,隻能拖著罵罵咧咧的柳三娘跟上。
回到屋裡我越想越氣。
堂堂侯府嫡女,竟然要嫁給外室女之子為妻!
「胭脂,你去把內外院的所有管事全都叫來。」
剛嫁給張子安時,哪怕他對我冷漠,我也是一心想過好日子的。
我給他的書房撥了幾個極為能幹的小廝,每日細心吩咐廚房準備養生又可口的菜餚。
他下個月就要下場考試,我也曾盼著他能考上舉人,如同我爹說的那樣步步高升。
柳三娘雖然總是刻意刁難我,但到底是婆婆。
她肆意在我庫房中挑選古玩珍寶,拿去自己房中擺放。
她每日要吃兩盞燕窩,每頓飯要備上六冷六熱十幾道菜,我也讓廚房照辦。
成婚以後,張子安和柳三娘便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
上個月,張子安在賬房支了五百兩銀子。
而柳三娘,一副頭面就要三百兩。
這些花的,可全都是我的嫁妝。
張子安一心讀書,柳三娘又是嬌養的金絲雀。
兩人手中除了張子安父親留下的布店以外,再無其他收入。
而那布店每月盈利,不過十餘兩紋銀。
十兩銀子,不過是柳三娘頭上的一支金簪,張子安書房裡的一方砚臺。
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我倒要看看,這對母子接下來的日子,有多難。
16
第二日一早,我還在用早飯,柳三娘就帶著丫鬟氣勢洶洶地衝進了我的院子。
「讓開,別攔著我!」
她一把推開胭脂,看到我桌上擺的菜以後,立刻一甩帕子哭了起來。
一碟糟鵝掌,一碟豆腐皮包子,一碗燕窩粥,再加兩道清爽的蔬菜。
和她以往的早餐比,自然算不得什麼。
但是今早,她的桌上隻有一碗稀粥,外加一小碟鹹菜和兩個白饅頭。
「好你個喪良心的小娼婦!」
「自己吃香喝辣,卻給婆婆吃糠喝稀,我要去縣衙擊鼓鳴冤,告你不孝!」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擦了擦嘴:
「去吧,你兒子可不是在外地,要告我不孝,需得連他一起告才行。」
本朝對不孝的刑罰頗為嚴苛,如果有父母告子女不孝,兒子會被革除功名,永不錄用。
除此之外,還要遭受五十大板的體罰。
夫妻一體,除非張子安遠在外地,柳三娘才能告我一人不孝。
不然,媳婦不孝,做兒子的,定然難逃管家之責。
柳三娘一愣,眼珠子一轉,開始耍無賴:
「我不管,以後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你既然嫁到我家,所有的東西就應該是我們張家的!」
我嫌棄地橫了她一眼。
除了這副皮囊,也不知道我爹到底喜歡她什麼?
17
柳三娘在我屋裡還沒開始撒潑,就被兩個腰身粗壯的婆子給推出去了。
她氣得半死,卻又拿我沒辦法。
我吃完早餐以後,拿著家裡的賬簿來到東院的書房。
張子安身上披著件厚厚的大袄,卻依然凍得直打哆嗦。
冬日天冷,他這書房裡雖然裝了地龍,但今日小廝並沒有燒火。
為了採光好,整間書房的南北兩面都安了大窗戶。
如今窗戶開著,西北風穿堂而過,屋內冷得和冰窖似的。
他手都凍麻了,更別說看書練字了。
看到我,他有些狼狽地別過頭去。
「你來做什麼?」
「松柏,你人呢!我不是告訴過你,沒有我的允許,外人不得進我書房!」
張子安大聲叫著小廝,松柏垂手低頭站在一邊,不敢吭聲。
我抱著手爐坐在他對面,把賬簿推過去。
「我來問你要這個月的家用。」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就算我不用你養,你和你娘的一日三餐,總不能一直讓我出錢吧?」
「那這個家,到底是姓張,還是姓周?」
張子安白玉般的臉皮頓時漲得通紅。
「你!你真是俗不可耐!」
他雖家貧,但是有我爹這個冤大頭養著,自小沒吃過苦。
不然按照他的家境,供一個秀才出來,估計要全家人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也不可能把他和他娘養得如此細皮嫩肉。
18
「是是是,你不俗,你喝露水就能活。」
我把賬簿朝他面前一丟,「這是你布莊的進項,以及你和你娘這三個月的所有開銷。」
「進賬三十五兩,你們花了兩千七百兩。」
「這筆錢,算是我借給你的,借據在這裡,麻煩籤下字。」
張子安這才有些慌了,他手忙腳亂地翻了下賬簿,鼻尖上甚至沁出了汗珠。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嫁到我們家,你的錢自然就是我張家的錢,我如何用不得!」
果然不要臉是一脈相承的,子隨母相。
我又往桌上扔了一本律書。
「按照本朝律法,女子嫁妝是她的個人私產,縱使和離了,也可全數帶走。」
張子安怒氣衝衝地站起身,連大袄都沒披,叫上小廝就出門去了。
「豈有此理!我要休妻!」
「我要休了你這個不忠不孝,不尊夫長之人!」
我不屑地嗤笑一聲:
「嘖,吃不上軟飯,還惱羞成怒了!」
「本朝律法有規定,妻以富嫁貧,不得休之。」
張子安被我氣跑了,連大袄都忘記披了。
胭脂有些擔心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
「小姐……」
我知道,她這是怕張子安去找我爹告狀。
我爹早晚,都是要來找我的。
19
「蠢貨!」
「子安以後可是要為官做宰的!」
「現在得罪了他,你以後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我爹朝服都沒換就趕來訓我了。
摔了茶碗,拍著桌子。
嗓門高得似乎能把房梁震下來。
「你趕緊把那賣身契給你婆婆,還有金玉樓的房契,再加錦繡布莊的。」
「眼光要放長遠些,子安好了,你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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