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冰抿了抿唇,沒有否認。
不錯。
殺人,聽著簡單,做起來難,有的人殺雞尚且不能,更何況殺人。
若非走投無路,誰會選這條路?
“非也,”謝鈺搖頭,“你知道人性之惡,卻依舊低估了它。現在人們之所以談殺人色變,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無緣無故殺人,會受到嚴懲。換言之,你以為的【走投無路才會做的事】,恰恰是因為律法的約束。”
馬冰心頭一跳,終於忍不住看向他。
謝鈺看著遠處幾條打架的野狗,然後看向那群洗衣裳的女人,平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以私刑代替律法,無辜的弱者將徹底淪為魚肉,王河的家人是,那些女人和孩子也是。”
人性之惡遠超想象,你永遠也不能相信人可以憑借自我約束治理國家。
當失去律法和強權的壓制,人類將徹底淪為野獸。
馬冰抓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感覺她周身的尖銳漸漸褪去,謝鈺又說:“法理不外人情,若本案當真有苦衷,朝廷自然會酌情處理。但若兇手另有其人,也絕不可放任其逍遙法外。”
他的聲音並不高,語速也不快,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謝鈺看著馬冰,像在說王河的案子,又似乎在說別的事情。
兩人對視片刻,馬冰率先挪開視線,打馬往小丫母子那邊去了。
謝鈺看著她的背影,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失落。
高興的是,她確實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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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是,她依舊不打算對自己打開心扉。
而在這份情緒之餘,他的心尖兒上又沁出一點心疼。
若一個人可以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收斂情緒,並聽取與自己的理念截然相反的意見,那麼她的心性一定堅定得可怕,也一定經歷過遠比眼下更為極端的事件。
想讓這樣的人徹底敞開心扉,絕非易事。
河灘上滿是被水流衝刷得光滑圓潤的卵石,馬蹄踩上去直打滑,怕折了馬腿,謝鈺和馬冰都將馬兒拴在岸邊大樹上。
這裡有樹蔭,還有備受水分滋養的嫩草,正是歇馬的好地方。
兩匹馬都愜意地甩著尾巴,低頭吃草。
馬冰明顯心不在焉,以至於踩上一塊長滿青苔的圓石,腳下一滑,徑直往一旁倒去。
謝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留神腳下。”
爬牆上樹都如履平地的姑娘卻在河邊滑倒,說出去都沒人信。
夏日的衣衫很薄,他的大手託著她的胳膊,掌心的熱度源源不斷地傳進來,幾乎把那片肌膚都燙到了。
馬冰徹底回神,手忙腳亂站好了,兀自嘴硬,“一時大意而已。”
太丟人了!
謝鈺失笑,“好,倒不是馬姑娘大意,而是這卵石太不識趣,為何偏要在這裡生了青苔……”
就好像誰家的孩童亂跑,不小心撞到桌角哇哇大哭,家中長輩便會一擁而上拍打那桌子,罵它為什麼不長眼去碰自家心肝寶貝。
可桌子多麼無辜呀!
馬冰差點給他逗笑,忙努力板著臉瞪了他一眼,抽出胳膊,哼了聲,走了。
哪怕背對著,她也能感覺到來自背後的目光。
他在哄我嗎?馬冰腦子裡亂哄哄的,把我當什麼啦?小孩子?!
開什麼玩笑……
但,但怎麼說呢,從未有人這樣待我,好像……說不出的快活。
看著馬冰陡然輕快起來的腳步,謝鈺不自覺也跟著笑起來,低頭對那長著青苔的卵石無聲說了句謝謝。
走出一步後,他甚至又折回來,飛快地將那卵石撿起,用帕子包了掖在袖子裡。
從前每每讀到詩經上那些愛恨別離的情詩時,他總是不理解為何人要為了虛無縹緲的情愛尋死覓活。
與師父和父母說時,大家總是笑說他隻是個毛頭小子。
他不服氣,難道非要懂得情愛,才能算大人嗎?
當時謝顯就是這麼說的,“情愛一事,發乎自然,不知所起,不知所終,如果有朝一日你遇到一個女子,喜她之所喜,憂她之所憂,她蹙一下眉,哪怕外面花團錦簇,你也無心觀賞。她笑一下,即便正值悽風苦雨,你也好似身臨春日……
你的喜怒哀樂似乎完全不由己,你素來引以為豪的冷靜和克制對她全然無用,你會喜悅,也會惶恐,好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攝去心神……
那便是情的滋味。”
以前謝鈺不懂,甚至對這番言論不以為然,可如今看來,一點兒不錯。
遠遠看見往這邊來的人,小丫娘忙用棒槌敲了敲石板,周圍幾個洗衣裳的女人抬頭,就見她朝那邊努了努嘴兒。
“怎麼還沒走?”有人小聲嘀咕道。
“洗衣裳吶。”馬冰好像看不見她們抵觸的眼神,笑眯眯在河邊蹲下。
幾個女人面面相覷,一手擎著棒槌,一手抓著還在滴水的衣裳,不知該作何反應。
河邊有許多上遊衝下來的大石頭,馬冰撿了一塊坐,謝鈺猶豫了下,選擇站在她斜後方。
在這種地方跟一群婦人坐在一處,他總覺得怪怪的。
“還是王河的事,”馬冰也不繞彎子,“他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小丫娘愣了下,“記不清了。”
旁邊也有人小聲嘀咕,“是啊,這又不是自家的漢子,誰記得那麼清?”
再說了,賭鬼嘛,出去躲債還不是常有的事兒?
“那你們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馬冰看了那女人一眼,對方立刻低下頭去洗衣裳。
一群女人交換下眼神,整齊地搖頭。
還是記不清。
馬冰沉默片刻,忽然道:“王河死了。”
眾女人先後望過來,沒說話。
“你們似乎並不驚訝,之前在街上跟我們說話的時候也是,”馬冰道,“是早就知道他死了嗎?”
小丫娘的眼皮子狠狠一跳,“賭鬼嘛,早晚沒有好下場,給人打死不是常有的事兒?”
眾女人紛紛點頭,“就是就是。”
“不光他,以前我們也常聽說別的地方誰欠人家錢不還,給人打死了……”
馬冰仰頭看向斜後方,謝鈺的睫毛抖了下,“你們都住在王河家附近,可曾在什麼時候聽到扭打聲?”
死者被發現時不著片縷,如此費盡心思,他又出了名的窮,必然不是圖財。
他生前隻好賭,並不好色,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仇殺。
那麼,誰與王河有仇?
王河生前的活動範圍十分有限,衙門最先懷疑的便是放高利貸的,以及被他頻繁滋擾、借錢的親朋好友。
但放高利貸的都有一個規矩,那就是剁過手的再不接待。
因為剁手就意味著此人已經被用盡各種方法反復榨油,本錢早就拿回來了,實在沒得榨,便幹脆剁手。
既是威懾,也算個記號。
既然不再接待,放高利貸的也犯不著再去殺人。
而親朋好友,都生活在白石鎮。
小丫娘搓洗衣裳的動作頓了下,然後才道:“他哪次回來不鬧事?哪回不鬧事才稀罕呢。”
說完,她將衣裳在水裡衝了一回,重新抹上豬胰子,奮力搓洗幾下,再次用力捶打起來
“砰~”
“砰~”
沉重的棒槌擊打在衣服上,不斷擠出帶著泡沫的水漬,順著衣裳紋理慢慢流入河中,又被活水迅速衝散。
棒槌……
馬冰心頭微動。
王河隻剩下一副骨架,連頭皮都沒了,根本不能像尋常兇殺案一樣根據撕裂的頭皮和傷口判斷兇器。
但他的頭骨有明顯凹陷破裂,整體相對平緩,應該是某種非常堅硬而沉重的鈍器。
石頭,圓角鐵器,甚至是堅硬而沉重的木頭,都有可能。
而洗衣裳用的棒槌因常年泡在水中,木質大多十分堅硬,不然用不幾次就要碎裂了。
正好有個女人洗累了,將棒槌丟回盆中,站起來活動下腰背。
馬冰立刻走過去,拿起棒槌像模像樣地揮舞幾下,“看著怪有趣的,好嫂子,我也試試。”
那女人都傻了,想拿回來不是,不拿也不是。
小丫娘眉心狂跳,“姑娘,一看你的手就不是幹這活兒的,快放下吧,別砸著手。”
那女人得了這一聲,立刻上前搶奪,“姑奶奶,您是衙門裡做大事的人,快放下,真是折煞我們了。”
馬冰順勢放開,退到謝鈺身邊,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口中卻笑道:“還真是術業有專攻,瞧你們做起來蠻輕快,怎麼到了我手裡不聽使喚?”
謝鈺低頭,看她被水泡得微微泛紅的指尖,眉心微蹙。
夏日雖熱,但現在太陽剛升起來,河水依舊很冷。
他才要伸手去掏帕子,卻碰到一塊圓溜溜的東西,整個人就是一僵。
小丫娘一回頭,就見謝鈺正盯著她的手指看,心中警惕去了幾分,不由笑道:“瞧瞧,到底是小年輕,還沒成親吧?這就心疼上了。”
一幹婦女都跟著嘖嘖出聲,十分豔羨。
馬冰一愣,順著小丫娘的視線低頭一看,正好見謝鈺撩起袍角給她擦了手,好好的袍子,瞬間暈開一片水漬。
馬冰臉上騰地一下,好像全身的血都湧了上來,忙不迭抽回手。
兩人四目相對,都有點不好意思,但謝大人眼中明顯閃爍著快活的光。
回去的路上,馬冰就覺得謝鈺的視線一直沒從自己身上離開過。
她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兇巴巴扭過頭去,“幹嘛!”
謝鈺眼中滿是笑意,柔和似五月春水,“馬姑娘想必看出了些什麼,難道不想說一說麼?”
哦,對哦,馬冰清清嗓子,“我覺得兇器很可能是一根棒槌。”
謝鈺點頭,“但那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件,所有與王河有摩擦的人家,都有可能。”
但他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並且馬冰自己也能想到:
最有可能的,就是王河的家人。
因為據他的妻子王香所言,過去幾年王河已經把所有親朋都借怕了,現在大家一見他,大街上老遠都繞著走,便是去敲門,也是不開的。
王河又是個不務正業的書生,做不來偷搶的營生,大約也隻能霍霍自家,或是幾個倒霉鄰居……
“還有一個細節,”謝鈺道,“一具成年男子的屍體少說也有一百三四十斤沉,想要搬動談何容易?王河的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青壯王香又是個柔弱女子,而拋屍地點據此足有十多裡,他家甚至早就連牲口和板車都被人拿去抵債,那麼,屍體是怎麼運出去的?”
雖是問句,但答案顯而易見:
有幫手。
馬冰面上又浮現出熟悉的掙扎。
這是她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謝鈺道:“隻是目前,還沒有證據。”
這話,也不知是為了案件謹慎考慮,還是為了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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