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24-12-20 14:25:313328

好像連這裡面的桌椅木材全都浸透了藥氣一般。


小廳矮榻上已然坐著一位老婦人,她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但仍梳妝得幹淨整潔。


林舒娥這個人吧,典型的世家貴女。


就算是摔了個狗吃屎,她都能保持發簪子紋絲不動。



隨即,蒼老幹枯的聲音響起:


「你們,是誰啊?」


她眯著眼睛,費勁地抬頭看了我們幾下,依舊沒能認出來。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小老太太,就是當初那個太子妃林舒娥。


想當年,她是多麼地風光!


忽然間,


我心中的那些怨懟,全都消散了。


我不恨她了,或許說 ,我過去也從未恨過她。


她做過的那些事,包括沈玉柏做的那些事,好像全都不重要。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直接問一旁的丫鬟:


「你家夫人平時都喝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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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們仔細地回答著:


「你們是重華宮派來的大夫?重華宮裡現在住著什麼人啊?沈三郎,他回來了嗎?」


她說一句話就喘了好幾口氣。


我聽到她那聲「沈三」,心裡莫名地不快。


我自顧地走過去,動作不輕不重地拉過她的手腕,給她把脈。


那林舒娥嚇了一跳,她狐疑地看著我:


「你看起來,怎麼有些面熟。」


過了好一陣,她才用那雙渾濁的眼睛將我打量出個大概。


林舒娥神色訝異:


「你、你跟安歲歲是什麼關系?」


她哆哆嗦嗦的。


我隻是認真把脈,不說話。


林舒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的小荷。


她的神色從困惑到茫然,再由茫然到震驚。


「啪!」


她猛地甩開我的手。



「啊!你、你是安歲歲 ?!」


「你、你!」


我笑了笑。


「二嫂子,好久不見啊。」


她呆若木雞。


「二嫂,你的病我也無能為力,等會兒我給你留張方子,運氣好的話,你能捱過這個年。」


我隻好實話實說,就當她隻是一位尋常的病人。


「啊啊!」


林舒娥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突然間爆發出悽厲尖銳的叫聲,


瘋了一樣的。


「你、你還活著?!安歲歲,你居然真的還活著,三郎呢?三郎呢?他怎麼沒來看我 ?!」


她的病好像瞬間全好了似的,雙手死死鉗著我,不停地呼喊。


三郎,三郎!


叫得那麼親密幹什麼!


哼!


「他今天到宮裡去了,等他回來,我會讓他抽空來瞧瞧你。」


不過我還是實誠地告訴她。


「三郎,三郎——」


林舒娥聽我這麼一說,頓時浮現出歡喜的笑容。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沈玉棠的小名,陶醉不已。



有時候我真想不明白,她既然喜歡沈玉棠,可為何要嫁給沈玉柏?


蹉跎了半生,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還是想著那個最初的人。


權勢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三郎,你為什麼要愛上那個小丫頭,為了她,你竟然忤逆聖上,連燕地也不要,仗都打成那樣了,你都還想保住她的家……」


林舒娥神智不清,她獨自呢喃了起來。


我聽著她自言自語,心卻莫名地顫抖。


「明明隻要殺了她,你就能得到一切……」


……


突然,她轉頭瞪著我。


那眼神,像是恨極了,可又恨得無力:


「安歲歲,你在哭?」


她忽地冷笑。


我抓起衣袖,用力地抹了抹臉:


「你、你才哭了呢!」


我雖然嘴硬,但心卻好像被人一瓣瓣地撕開。


「呵,我是哭啊,哭得眼淚都幹了,把這雙眼睛都哭瞎了。」


林舒娥無力地癱坐在榻上,聲音悲切蒼涼,


「當初我兒子就在我的懷裡咽了氣,可你的兒子卻做了皇帝,安歲歲,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你搶走了三郎,還害死我的兒子!」


咦!


被害妄想症!



我幹脆坐下,懶得搭理。


小荷拿出隨身帶的熱茶給我喝,她來之前就怕染了病氣,所以連褲衩子都逼我穿了兩條!


她不死心,顫顫巍巍地扶著桌子邊,非要跟我討個說法:


「你知不知道,我的兒子,就是因為你,因為你才死的!他才六歲啊!」


小荷卻在此時毫不留情道:


「衛國夫人,幾十年過去了,你兒子的命怎麼丟的,你自己還想不明白嗎?」


我從兜裡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來:


「嗬呸,小荷,她瘋了,你別理她。」


「郡主,你知道她兒子怎麼死的麼?當年她親兒子得了一場病,偏偏太醫還說,這病隻有郡主您才會治,您說,這可不就是報應嘛!」


林舒娥卻冷笑起來:


「呵,你們贏了,所以想怎麼說都可以,安歲歲,你以為當初就隻有我們在鬥嗎?」


她那尖厲的聲音聽得我心煩意亂。


我突然站起來,怒斥道:


「林舒娥,若不是你們的陰謀導致軍中叛亂,漠北又怎會有機可乘!」


林舒娥卻用一種充滿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呵呵,安歲歲,你可別忘了,你有一個好哥哥,一個好義兄,當初若不是安星河,漠北的鐵騎根本不可能越過關塞,如果不是他,我的兒子和夫君又怎會死……


「等三郎來,我要全都告訴他,告訴他這一切……」


……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林家宅子,又是如何回到重華宮的。


當小荷正扶著我下馬車的時候,正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迎面匆匆走來。


「阿歲?你去哪兒了?」


我失魂落魄地望著眼前的人,渾身全都失去了力氣。


他驚慌失措地站在我身前,臉上毫無血色可言:


「阿歲,你去見衛國夫人了,是嗎?」


他似乎正急著去找我。


或許,我本就不該去見林舒娥。


「阿歲,你說說話好不好?你跟我說說話,求你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猛地撲向他的懷中,大哭了起來:


「沈玉棠,是星哥哥!是星哥哥用你的手令,打開關塞,引來了漠北的人!枉費我們那麼信任他!」


被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被我全都說了出來。


他的身體猛然一震,仿佛地動山搖一般。


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見他如此頹敗,仿佛心底的那根柱子瓦解崩塌了一般。


我伏在他胸膛前,泣不成聲。


良久,我聽到他無力的嘆息:


「阿歲,你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隻是,他的嘆息中仿佛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這感覺令我覺得陌生極了。



回到房中,我止住了哭泣,可他卻一直沒再說話。


仿佛已經無話可說了一般。


夜晚,我躺在他身側,我們依舊沉默。


困意來了,我才不情不願地說:


「衛國夫人,希望你去看看她。」


他依舊靜靜地躺著。


「去就去吧,反正她沒有多少日子了,我們也該感謝她道出了真相,否則,我們隻能稀裡糊塗地進棺材。」


良久,他才開口:


「好,那我明日便去看看她。」



幾日後,小荷從外邊小跑奔來。


「郡主,衛國夫人死了。」


我愣住,不言語。


「唉,聽說是夜裡驚懼死的,死狀可慘了。」


……


林舒娥雖無兒無女,但好歹也算是皇族中的一員。


喪禮也辦得中規中矩的,隻是金陵城中,早就沒多少人記得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太子妃了。


然而,在林舒娥死後,沈玉棠竟然也一病不起了。


這事差點沒把我給氣死。


死老頭,怎麼就忘不了那小老太太吶!


難不成要給她殉情?!


「呵呵,我們阿歲,怎麼又生氣了,誰招惹你了?」


他躺在病床上,聲音很虛弱,但還是像以前那樣哄我玩。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


他這一趟就是兩個月,渾身都沒了精氣神,整個人也蒼老了許多。


「阿歲,原諒我好不好?」


他每天醒來,便是要找我,握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大半天。


「你沒錯,你一點兒錯也沒有!」


我坐在床邊,故意轉過頭去,不看他。


以往,我若是這樣,他就拼了老命也要哄我。


可這會兒,他是徹底地力不從心了,隻能躺在床上靜靜地望著我。



小荷說我變得很奇怪。


有時候一個勁地對床上的病號撒嬌鬧脾氣,像個沒長大的小孩。


可有時候,我卻一言不發,就靜靜地坐在床上,眼神平靜得像一面鏡子。


沈玉棠的身子每況愈下,有時候他病得神志不清了,就總喊我:


「小妹。「


我每次都糾正他,讓他不要這麼叫我。


可下次他犯起病來,又這麼叫。


煩死人了。



一整個月來,我都和衣睡在他病榻前,不分晝夜地守著他。


可他漸漸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睿兒心裡擔憂,也叫了太醫來守著。


太醫們查來查去,也查不出病因,束手無策。


隻有我知道,


他這是心病。


我時常似夢似醒地坐著,望著,對著他自說自話。


小荷天天擔心我變成個瘋子。


夜裡,燈影幢幢,臥房裡的藥味濃稠不堪。


他就快不行了,


我突然變得好害怕:


「沈玉棠,你又要丟下我,是嗎?」


他隻是睜著眼睛看我,嗫嚅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我一點一點地為他擦拭掉眼角的淚水,就像過去這二十年裡他為我做的那樣。


「沈玉棠,我又被困住了,你看,我不會再變老也不會死,我哪裡也去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掉。」


「沈玉棠,你說到底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我一聲聲地問著他,可是沒有任何的回答,最終隻能無力地抱著他嚎啕大哭。


「小、小妹,醒來……」


我哭了許久,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跟我說:


「小妹,快醒來……」


我隻是呆呆地望著他。


沈玉棠啊,你怎麼又叫我小妹呢,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要這麼叫我!


隻有我的哥哥們才會叫我小妹。


沈玉棠,他生氣時會連名帶姓地叫我「安歲歲」,


想逗我玩兒的時候,就叫我「三皇妃」,


動情時,就叫我「小阿歲」,


他從不叫我小妹。


……



這時候,睿兒也來了。


他走到床榻前,俯身對這個親手送他坐上皇位的老人說道:


「舅舅,您安心地去吧,我會照顧好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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