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之於穆妍,她之於他。
姚清讓長睫微顫,四野風聲中,情不自禁伸出手就想拂過宋箏一縷碎發,宋箏卻一顫,退後一步,許久,在他訝然的眼神中笑了笑:
「如今成了鳶姑,可就不能再像往日一般與你打鬧了,快去吧,明年春日,我會在箏坊沏茶以待,等你和甜兒的到來……」
跨馬而去,姚清讓頻頻回頭,宋箏站在城門口揮手送別,夕陽下的剪影說不出的溫柔,宛若仕女圖裡送丈夫離去,等待丈夫徵戰歸來的妻子。
姚清讓心頭一疼,風聲颯颯中,忽然就有了那麼一絲悔意,悔得雙手一緊,臉色都蒼白了。
穆甜兒也跟著他回頭,仰首看見他眸底的波光,好氣又無奈,在他懷裡哼哼:「姚叔叔,你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人了!」
(七)
最笨的姚清讓在這一年春末,風塵僕僕地趕到鳶城,問了宋箏一句話:「阿箏,你願意與我成親麼?」
一切發生得太不可思議,像雙十年華老天爺饋贈的禮物,宋箏仿佛掉進一場好夢中,受寵若驚,卻又誠惶誠恐地害怕夢醒。
姚清讓也沒解釋太多,隻是似乎趕時間,催促宋箏趕緊收拾東西,跟他離開鳶城。
於是在一個半夜,宋箏帶走了自己做風箏的行當,留下一張字條,跟著姚清讓出了城門。
她這樣的私逃是大逆不道的,算是絕了自己所有後路,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回到箏坊了。
若是姚清讓辜負她,她便當真是萬劫不復了。
但此時此刻,夜風之中,宋箏依偎在姚清讓懷裡,聽著他清晰可辨的心跳,卻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原本以為一生在十八歲時就已注定,卻未料熬到雙十年華,姚清讓牽了她的手,生命徹底改變,別有洞天。
一路快馬加鞭,風餐露宿,抵達山谷時,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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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長風萬裡。
山谷口居然坐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像是等候已久,宋箏見到時嚇了一跳,隻當是姚清讓的同門,如此大的陣仗,卻過分熱情了些。
當先一人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折扇輕晃,長眉入鬢,一張玉面俊美異常,竟是個年紀輕輕的後生,遠非宋箏所想象的威嚴穆掌門。
他折扇一點姚清讓,唇角微揚:「很好,不愧是清風劍,果然很守時。」
姚清讓面色鐵青,並不接話,隻是將宋箏抱下了馬。
「這便是你的妻子麼?」那年輕人懶洋洋地搖著折扇,上下打量著宋箏,宋箏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往姚清讓身後躲了躲。
「是。」姚清讓面無表情。
「我要她回答。」年輕人美眸流轉,一拂袖,折扇指向了宋箏。
宋箏心跳如雷,在姚清讓的示意下,上前一步,點點頭:「是,我是他的妻子。」
沒有紅燭,沒有嫁衣,沒有拜堂,得一句承諾,攜手遠走天涯,也算是妻子了吧。
「好得很!」
一聲笑喝,鳥雀驚飛,年輕人折扇一收,驀然站起,目光陡厲:「來人,拿下他們!」
一揮手,人群從四面湧來,宋箏臉如白紙,卻在這時聽到熟悉的一聲:「阿箏姐姐!」
不知何時有兩道身影被押了出來,其中一個,正是滿面淚痕的穆甜兒。
「你還是被姚叔叔騙來了嗎,你怎麼這麼缺心眼呀,幹嘛來送死?!」
她嘶聲吶喊著,宋箏臉色大變,扭頭望向姚清讓,他卻不敢對上她的目光,隻是握緊手中劍,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阿箏,對不起,我得罪鬼衣谷,他們誤抓了穆妍母女,定要我拿妻子來換,我,我實在是……」
(八)
姚清讓之所以會得罪鬼衣谷,全是因為替穆妍找尋冷亭月的下落。
幾月前,他聽人說起,形似冷亭月之人在鬼衣谷一帶出沒,他按捺不住興奮,當即日夜兼程,趕到鬼衣谷一探究竟。
陰錯陽差間,他誤入鬼衣谷禁地,卻也在那深不見底的山洞腹心,見到了冷亭月。
不,或者說是冷亭月的屍體。
他死去多時,懷裡還抱著一具女屍,面目秀美如生,兩人是緊密相貼的姿勢,分也分不開。
沒有人知道中間發生了些什麼,這麼多年來,內中隱情又是如何,姚清讓隻知自己當時徹底怒了,一劍砍向冷亭月的屍體:「魔頭,你對得起穆妍師妹嗎?」
這一砍,便砍出了滔天禍事。
前一刻還面目如生的女屍,後一刻就瞬間蒼老、脫皮、腐朽……眨眼間化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整個山洞開始天搖地晃,警鈴大作間,趕來的鬼衣谷人將姚清讓抓了個正著。
領頭的正是宋箏在山谷口見到的年輕人,鬼衣谷少主,岑不語。
他怒不可遏,一腳踹向姚清讓:「哪來的賊子竟敢擅闖禁地,毀了我祖師奶奶的屍身!」
後來的事情便是宋箏所經歷的了,鬼衣谷誤抓穆妍母女,要姚清讓「一家」陪葬,姚清讓走投無路下,才想到了宋箏。
這世上明知死,也甘願做他妻子的,大概隻有宋箏一人吧。
穆甜兒被放走時,死死抓住宋箏:「阿箏姐姐,你們撐住,我回去叫爺爺來救你們……」
穆妍扇了姚清讓一個耳光後,直接將穆甜兒拖上馬,頭也不回,竟是決絕地絲毫不顧姚清讓的性命。
她隻覺被無辜連累一趟,壓根不知隱情,更不知姚清讓為免她傷心,沒有告訴她冷亭月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她按住穆甜兒,駕馬揚鞭,絕塵而去,留下身後仍捂住臉,身子顫抖的姚清讓。
那一刻,風吹衣袂,姚清讓目送著自己年少時便深愛的姑娘遠去,模糊了雙眼。
他的心,大抵是真的死了。
宋箏與姚清讓被關在了一處地牢。
她坐得遠遠的,抱著自己的木匣子,怔怔發呆。
姚清讓喊了她許多聲,她都沒應,整個人像蒙了層灰,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樣。
姚清讓終於哭了,捂住臉泣不成聲:「阿箏,對不起,對不起……」
門邊暗處的岑不語看得津津有味,搖著折扇,仿佛別人的痛苦於他是多大的樂趣一般。
「阿箏,你打我罵我吧,別憋壞了自己……」牢房裡,姚清讓終是忍不住上前,顫抖的雙手卻才剛搭上宋箏的肩頭,她便條件反射般,一個激靈:「別碰,別碰我的匣子!」
姚清讓嚇了一跳,對上宋箏慌亂的眼神時,心頭卻痛得更加厲害了。
門邊的岑不語虛眸望去,目光在那個不起眼的木匣上轉了幾圈,來了興趣。
開鎖,推門,奪匣,短短幾個步驟,宋箏驚慌得幾近瘋狂。
偏她越是這樣,岑不語就越是想看,當手下將搶來的木匣呈給他時,他隨意打開,宋箏卻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
仿佛被人搶去的不是懷裡的木匣,而是生生挖走了她的一顆心。
那邊岑不語已拿出匣中物,卻是一怔,緊接著氣急敗壞:「什麼嘛,一個破風箏,爺當多稀奇呢。」
一直被人死死按住的姚清讓一顫,猛然抬頭,盯住那個熟悉的兔子風箏,久久的,仰天一聲悽厲,又哭又笑,瘋魔了般。
宋箏也哭得痛徹心扉,牢房裡,兩人望著風箏一個哭得比一個兇,不知道的還以為動用了多少酷刑呢。
岑不語都被這架勢驚住了,「這風箏是你們爹呀,真是……難道,難道有什麼故事?」
(九)
事實證明,岑不語很喜歡聽故事。
宋箏被帶到他房裡,每一夜,講一年,十二年的痴情,便講了十二夜。
末了,岑不語把玩著風箏,發出感慨:「女人傻起來真要命,我那祖師奶奶聽說也是個痴情的,一代鬼衣傳奇,糊裡糊塗葬送在一個男人手裡,可見女子痴情沒什麼好下場。」
他抬起頭,望向失神的宋箏,擺出一張笑眯眯的臉:「阿箏小鳶姑,你的故事很不錯,以後跟著我吧,做本少主的貼身丫鬟,每年春天都多做些風箏來玩玩,怎麼樣?」
這鬼衣谷少主頗有些小孩心性,一個故事便讓宋箏死裡逃生,她眨了眨眼,對上岑不語上挑的美眸,聲音艱澀:「那……他呢?」
岑不語一下坐起,折扇一打,唇含冷笑:「哼,那廝自然沒什麼好下場,自詡名門正派,幹的淨是殺人無形的事,你放心,我定會替你出口惡氣,什麼清風劍,等著祭鬼火吧!」
行刑前,宋箏最後給姚清讓送了一次飯,以少主貼身丫鬟的身份。
姚清讓紅了雙眼,目光一刻也離不開宋箏,身子不住顫抖著:「還好,還好……」
她為他倒酒,遞過來時,他驀地抓住她的手,喉頭哽咽:「阿箏,其實,其實我是喜歡你的,是真的……想和你做夫妻的。」
宋箏一頓,許久,抬起頭,若無其事地抹去淚:「不重要了。」
「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這些事我曾經也很想陪你一起去做,這樣的日子我也想每年都過,但現在……不重要了。」
聲音在牢裡久久回蕩著,一字一句,仿佛染了悽色般,姚清讓顫抖著身子,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廊下,涼鳳姣月,他擁她入懷,心跳挨著心跳,沒有辜負,沒有傷害,天地間隻有他和她。
那也是多麼好的光景啊,那個淺笑盈盈的小丫頭,他也曾生過愛憐之心,也曾想過一生護之,卻怎麼,怎麼就讓她落入這步田地呢?
姚清讓胸膛起伏著,紅了眼眶,宋箏卻依舊若無其事。
她為他布菜,眉眼低垂:「吃飽了便好好上路吧,下輩子找個好女子,別再被人辜負了……」
仿佛心頭被人狠狠割了一刀,牢房裡,姚清讓再也忍不住,捂住臉,肩頭顫動,哭得比年少時任何一次都要悽楚。
他究竟丟了些什麼?
八歲時初見的她、十二歲時再遇的她、十七歲時小舟上向他表明心意的她、十八歲時當上鳶姑的她、二十歲時被他騙來鬼衣谷的她……
那麼多個宋箏,每一個都鮮活地映在他的心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早已忘不掉她的一顰一笑,他隻是被多年來的執念蒙住了眼,忽視了心底最真切的感受……
他沒有騙她,他當真想過要和她做夫妻,廝守一生,隻是天意弄人,一念之差,他在最錯誤的時間做了最錯誤的決定,一時糊塗中,傷害了最不想傷害的人,後悔莫及。
「阿箏,春天採花,夏日捕螢,秋雨看書,冬雪煮酒,那些事我也想和你去做,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若有來世,我,我定要一心一意待你好,我……」姚清讓泣不成聲,伸出手,哭得仿佛心口被人剜去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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