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1-24 16:01:134021

天星璀璨,我們的影子一長一短地投在宮牆上,我還矮他一截。


他低頭咬了一口甜粽子,忽地揚起了嘴角:


「……好啊。」


他這一笑,叫我臉忽然熱了起來。


為什麼那個晚上,我會像林窈娘瞧方太醫一樣,一直偷偷去瞧他呢?


我不明白。


但是那天以後,我就成了蕭予安的跟屁蟲。


皇子們都怕我這個哭包,告狀精。


每次蕭予安被其他皇子欺辱,我如護犢子一般衝上前,叉著腰,用蕭予安的話來說,明明像個糯米團子奶兇奶兇的,卻說著最有震懾力的話:


「你們再這樣,我可告老師了!」


皇子們蔫了。


別說他們,就連皇上都怕我爹和那群刻薄史官。


我們兩小無猜地過了兩年,直到我十三歲那年生了病,高燒了三日,太醫都說可能救不活了。


我燒的迷糊,夢到我走在了一片風雪中,天地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前頭有一處暖融融的隧道,叫我忍不住想走進。


卻有一個瘦削的身影,死死拉住我的手,叫我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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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風雪太大,我看不清他的臉。


隻是那人一身如竹風骨,叫我想起父親說的:


歲寒然後知松柏。


是蕭予安。


我回頭,卻陡然從夢中墜落,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


父親在燈下沉默,娘親和姊妹們圍坐了一圈,個個眼睛哭的桃兒一般。


大姐先發現我醒了,她一愣,隨即驚喜地叫了出聲。


一家子在床前將我團團圍住,連燭光都遮的密不透風。


「我要出去。」


娘親父親皆攔著我,說我身子弱,受不得風寒了。


「他在外頭等我。」


父母姐妹面面相覷:誰?


我掙扎著爬下床。


他們實在拗不過我,大姐攙著我,為我撐傘。


我撐著病體,扶著阿姐,咬著牙一步步磨到門外。


從我臥房到大門,這短短的路途怎麼會這麼難走,叫我走三步便劇烈咳喘。


門開時,我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雪停了,一地雪光,將天地照得明亮。


那個少年連傘也沒撐,一身風雪,宛如冰雕一般靜靜站在我李府門口。


他眉發皆被雪染白,大有程門立雪的樣子,垂著頭守在我府外。


他守矩,不越雷池半步。


聽見開門的動靜,他略動了動手指,抬起眼。


就看見我撐著門,面上帶燒,紅著眼,大口喘著氣,直勾勾地盯著他。


他愣住了。


天地偌大。


我們眼中各自映著彼此的身影。


我跌跌撞撞跑下去,看看要摔在雪地裡,他卻先一步將我緊緊擁住。


「琉兒,琉兒,琉兒……」


我咳得厲害,喘著叫他離我遠些,怕把病氣過給他。


他像找到了失而復得的珍寶,用力將我抱在懷中。


「我們不分開,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什麼都是冷的。


獨他懷裡是熱的。


我的臉貼在他的脖頸上,叫他輕輕嘆息。


我感覺到脖頸兩滴溫熱。


是雪化了嗎?


我不知道。


阿姐羞紅了一張臉,忙去遮住幺妹的眼睛。


父親娘親先是愣住,我那個嚴肅古板的父親才想開口說什麼,娘親就捏住了他的手,抿嘴搖了搖頭。


這婚約就定下了。


那天的雪太大,若是未撐傘,我們便會叫雪染成白頭。


後來我們婚宴那天,親眷站在洞房外,一路撒白果。


白果百果,意味著白頭到老,百子千孫。


我扶著重重的鳳冠跟蕭予安抱怨:這百子千孫不對,洞裡的老鼠精也不這麼生。


蕭予安疼我,用袖子為我遮起,叫我一點也沒被白果砸到。


「沒喝合卺酒就這麼護著了,可怎麼得了。」姐姐們取笑。


「琉兒怕疼。」


他輕聲解釋,末了竟然也紅了臉。


一貫君子風骨,克制守禮的蕭予安,竟然這般寵妻懼內,叫周遭人們哄堂大笑。


我羞得滿臉通紅,幸而有喜帕遮著,無人瞧見。


後來想想,大約那時沒淋過百子千福的果子雨,也不該在雪天撐傘。


才叫我這短短的半生,錯過了兩次白頭。


蕭予安當上了皇帝,後宮漸漸豐盈起來。


我是他結發十年的妻子,如今降為妾室,怎麼可能不惱火?


林窈娘封後那日,我心裡不快,抄起玻璃燈想了想又放下,拿起瑪瑙碗又覺得肉疼。


都怪蕭予安!從前跟著他過慣了窮日子,害得我當了貴妃也小氣吧啦的。


所以當我娘走進琉璃殿的時候,我這個恃寵而驕的貴妃正沒用地趴在床上哭。


我娘親輕輕坐在我身側,摸了摸我的頭:


「他小時候因為季貴妃過的苦日子,旁人不知,你還不知嗎?」


「他吃過很多苦,你若愛他,就不該叫他為難。」


娘親兩句話就叫我愣住。


我想到了那個一身瘦骨,餓著肚子去偷佛餅的蕭予安,見面禮隻送得出幾條肉幹的蕭予安,成親後窮得捉襟見肘卻還給我買零食的蕭予安。


他會學著做林窈娘從前為我做的豆沙糕,我爹訓斥我為人妻不可任性妄為時,他連連點頭稱是,卻在我爹轉過頭時悄悄捏我的手,衝我眨眼。


他吃過很多苦,卻待我如蜜。


我哭得更兇了。


但是這個氣一時消不了。


那天大雪,我惡狠狠地把玻璃燈,瑪瑙碗塞進包裹,嚷嚷著要出宮要和離,蕭予安匆匆趕來,月光下自背後將我抱了個滿懷。


像極了那個雪夜。


我們這般僵持著,鞋襪都叫雪水浸湿。


我試圖推開他,他卻像個幼稚的孩子,不肯松手:


「琉兒不是答應了我,今後永遠不分開嗎?」


「我會寵著琉兒,不會叫琉兒受委屈的。」


他語氣中的脆弱,叫我心軟了。


回了琉璃殿,他為我腳上搓著紅姜水,怕我在雪地站久了生凍瘡。


「琉兒,以後不必去和皇後請安。」


他待我這般好,反叫我心裡不安。


是啊,他會寵著我,護著我,我也不該叫他為難,既然是貴妃了,我就要學著改掉從前的大小姐脾氣。


所以林窈娘立後不久,我第一次去她宮中為她請安,還提著一盒糕點。


眾妃嫔以為我在糕點中下了毒,忙稱身子抱恙,匆匆逃了。


一貫艱苦樸素的楚嫔,繡花鞋都跑飛了,也沒敢回頭拾。


我正納悶我名聲為何這麼差時,林窈娘卻告訴我:因為蕭予安太寵我,她們怕我這般得寵,會成為下一個季貴妃,在後宮殘害皇嗣,虐待嫔妃。


我心裡有幾分說不出的滋味,放下糕點,一語不發。


「我知道,琉兒你從不是這樣的人。」林窈娘坐在我身側,輕輕地撫上我的側臉,她一臉歉疚,「對不起,琉兒,我也沒辦法。」


林窈娘確實沒有辦法,她家三朝輔宰,出身好又比我端莊大方,還有一個哥哥在北境打仗,能為蕭予安分憂。


她沒辦法,隻有嫁給蕭予安,才能叫蕭予安和林家都安心。


她的歉疚也是真的。


林窈娘進坤寧宮那天,身子就弱了下去。


她總犯咳疾,每日妃嫔們的請安能免則免,甚至連每月份例裡,帝後同寢的日子也分給我。


她做好了皇後份內應做的,將後宮管理得井井有條,無人爭寵吃醋,後宮一點髒事都沒有。


除此以外,她什麼都不關心。若是得了空,隻料理她宮中那滿牆的薔薇藤蘿,還有蔥鬱的夾竹桃。


這一次會面,我與林窈娘又像從前小時候一般要好了。


蕭予安也覺得虧欠我,所以想著辦法彌補。


我們唯一的女兒朝雲,不過十歲,已經賜了封號,賞了公主府並著一片富庶封地。


他又不顧我位份,賜我東珠椒房,賞賜像海水一樣淌進貴妃宮,叫我最後一點小小的醋意都沒了。


他在賢君的份內,盡力給我最大的殊寵。


我讀過許多才子佳人的話本,以為世上的道理應該是這樣的:


我呢,是個恃寵而驕卻沒什麼壞心思的貴妃。


至於蕭予安,要麼變心再追妻火葬場對我萬般補償,要麼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昏君,護著我在後宮橫行霸道,最後遣散後宮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而林窈娘面上溫柔嫻靜,實則貪慕榮華富貴,陰險狠辣,帶著後宮一種妃嫔,費盡心機為我潑髒水,最後事情敗露灰溜溜退場。


但不是。


蕭予安深情不負,盡力給我他能給的恩寵;林窈娘將我視作親姊妹,溫柔嫻靜;我怕蕭予安為難,努力改掉小脾氣,學著做一個溫柔懂事的貴妃。


明明一切都這般順遂。


以至於後來那個雪天,我纏綿病榻,病成一把瘦骨,也沒想明白:


沒人害我,蕭予安也始終沒有變心。


為何會變成這樣。


這一切,是從蕭予安登基後三年,那場春日時疫開始變的。


那一年南方生了瘟疫,方圓千百裡,瞧不見一處活人,屍體堆成了山丘,若不掩埋,又是禍端。


太醫院的方謙和,年少有為,最擅醫治時疫。


從前林窈娘與母親回娘家,也染過病,眾人都以為活不成了,卻叫方謙和治好了。


蕭予安點了方謙和去。


時疫止住了,方謙和卻染病死了。


因著天熱,屍體隻得匆匆葬在南方。


方謙和死訊傳來的那天,初夏草木長,坤寧宮窗前花影搖曳。


她叮囑我和朝雲坐在南頭的窗戶口,離北邊那一架夾竹桃遠些。


小氣鬼,我不計較你搶了我的蕭予安,你卻怕我毀了你的夾竹桃花架。


我抱著朝雲,吃著林窈娘做的豆沙糕。


就聽見太監們奔走相告,傳著喜訊:


「南方的時疫治住了!」


「方太醫呢?也回來了?」有宮女問。


林窈娘修剪芍藥的剪刀忽然停住,她笑了。


「方太醫……他、他病死了。」太監的語氣耷拉下來。


我手中的糕點頓住了。


林窈娘的笑容僵住了。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帶著朝雲從坤寧宮走出來的。


第二日細雨綿密,我撐著傘去蕭予安書房。


林窈娘對我太好,叫我心下不忍,我去問蕭予安:


「予安,方太醫……可有什麼交代?」


似乎早知我的意圖,蕭予安書案上一紙清秀字跡:


「不負所託。」


「隻這四個字?」


蕭予安默然,聰明如他,如何不知林窈娘心事。


他不生氣,不過是因為這心事並不齷齪,甚至叫人憐憫。


我和蕭予安早明白了:這世上身不由己的人有很多,我們能陪著彼此,已經算是幸運。


蕭予安是君子,林窈娘是君子,方謙和是君子,而我大約也算得上一個心軟的君子。


我牽著朝雲走在回宮的路上,朝雲仰著嬰兒肥的臉蛋問我:「娘親,皇後娘娘的病,會好起來嗎?」


我摸了摸朝雲的頭:


會的,隻是你要多去陪陪皇後娘娘,她待你很好。


後來,她後院那面夾竹桃花架,一夜間焚燒殆盡。


後來,她的病好了起來,一年後生下了大皇子,眼睛像蕭予安,鼻子像她。


多年後,她和我說對不起,隻是她那一天本來心灰想死,可朝雲卻跌跌撞撞撲進了她的懷裡,跟她撒嬌,叫她舍不得了。


她就是這樣一個善良溫柔的人,生怕害我與蕭予安離心。


她生產那天,蕭予安要來陪我,卻被我制住:


「予安,一年三百六十四日,你盡可來陪琉兒,獨今日不可。」


蕭予安垂下眼,略想了想,吻過我的額頭。


他說:你變得懂事了,琉兒。


他第一次誇我懂事,叫我歡喜——他發現了我在為他改變。


然後他匆匆往坤寧宮去了,我牽著朝雲的手,目送他的儀仗。


那天闔宮歡慶,足足放了三日的煙火,賞錢也叫宮女太監們笑得臉酸。


朝雲在我懷中,瞧著外頭的煙火,忽然,她仰起臉問我:


「娘親,朝雲出生的時候,也放過這樣的煙火嗎?」


沒有。


那時他不過是個窮太子,做不出這般大的陣仗。


見我沉默,朝雲反而不安了,她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娘親,朝雲雖然不是男兒身,可會爭氣,以後也叫他們放煙花給娘親看。」


我笑著摸摸她的頭,並未當真。


朝雲還小,她並不懂,我不是在嫉妒林窈娘有煙火看。


我隻是覺得,有點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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