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5-01-24 16:01:133837

從前,我和蕭予安,是沒有煙花看的。


那時他是又窮又不受寵的三皇子。


但我們會依偎著彼此,看天上的星星。


我並未將朝雲的話放在心上,日子繼續過。


那年朝雲十二歲,整天追著林窈娘哥哥的兒子林念,吵著要他教自己弓術。


林念十七歲,跟著他那個將軍老爹學的一手好弓術。


「我討厭林念,但他射箭的樣子還有幾分順眼。」朝雲眼中滿是不自知的少女心事。


「真的嗎?那父皇把他調的遠些。」蕭予安衝我眨眨眼。


「別啊父皇!我……我隻是不那麼……喜歡他,也說不上討厭!」朝雲逃一般抓起桌上的弓箭,掀了珠簾跑了出去,「不說了,下午還有騎射,我要去找他了!」


朝雲落荒而逃,帶著珠簾一陣慌亂的脆響。


我與蕭予安相視一笑。


林窈娘聽我說了,笑的直捂嘴:「我隻當林念一人念叨呢,竟是身居兩地,情發一心。」


我與林窈娘商量著朝雲和林念的婚事。


可這一年蕭予安的日子不好過。


內有南方大旱,賑災的銀子叫國庫捉襟見肘,還有逃荒的災民勾結著,隱隱有揭竿而起的架勢。


外有北境魁摩侵擾,魁摩是北境的部族,不事稼穑,若是冬日缺了口糧,隻管搶掠大周邊疆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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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隻有一個,咬牙也就對付了。


可內憂外患,叫他前後為難。


南方大旱,從前那些賞賜被我退回,叫他先安定災民。


他又誇我懂事,然後匆匆往坤寧宮去了。


雖然我也醋,畢竟他連著呆在林窈娘那裡不知多少個夜晚了。


但是我不能不懂事,因為林窈娘的父輩們正南下賑災,她的哥哥正在前線殺敵,不能叫林家寒心。


我母家本就弱,幫不上什麼忙,怎麼能再任性,叫他為難呢?


雖然想明白了,還是不免難過。


我以為難捱的日子就像冬天,咬咬牙就能過去。


可惜不是。


災民的事情懸而未決。


不久,林念父親,林如輝戰死北境的消息也傳了進來。


好在戰敗也可以談條件。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魁摩的使臣多頓來了長安。


蕭予安的臉色難看,宮宴上宮人們個個斂聲摈氣。


「魁摩並不是什麼野蠻的部族,咱們也想與大周交好,奈何大周瞧不上咱們,才兵戎相見,傷了和氣。」多頓的眼珠狡黠一轉,「我們魁摩王說了,不想生事,隻想求娶一位公主回去,結兩國之好。」


我心頭一驚。


那天晚上,蕭予安宿在了我的琉璃殿。


他未必是為了和親一事來的,但是也叫我心中不快。


屋外的雪寂然落著,從前我們總說情話一刻也安靜不下,現在我們兩個對坐,竟然無話。


燭光映見他一張疲憊瘦削的臉,他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


這一猶豫,就叫我明了。


「一定要和親嗎?」我輕輕開了口,「就不能打仗嗎?」


「你怎知……」他詫異。


「不然你會來我琉璃殿?」我話中帶刺。


「琉兒,你在怨我?」他皺眉。


「你說朝雲長得像我,你舍得我去北境嗎?」


「琉兒,我再想想辦法……」


他試圖去捉我的手,卻被我冷冷躲開。


這後宮,敢這般冷臉待他的人,恐怕也隻有我。


「不能打仗嗎?你讀的聖賢書,不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的道理?然後呢?今天是我的朝雲,可明天呢?明天若是要我這個貴妃,你也拱手送出去?」


我如同一隻護犢的母豹,歇斯底裡。


「不可以對朕說這樣的話!」


他冷下臉來,周身驟然凝上一層威壓,宛如一盆冰水兜頭將我澆了透徹。


是啊,他不是來跟我商量的,是來通知我的。


我與他朝夕相處十多年,他從未在我面前自稱過朕,我也隻喚他予安,險些叫我忘記了,他也是生殺予奪的大周皇帝。


方才,我說了多麼大逆不道,誅九族的話?


「你好好想想吧。」


他隻丟下這麼一句話,就擺駕回宮了。


那天外面的雪下的很大,竟然也留不住他。


他沒錯,我也沒錯。


他是大周皇帝,擔心百姓受苦,心系蒼生。


但是他有林窈娘,有後宮無數妃子。


可我隻有朝雲了。


我與蕭予安冷戰了三日。


這三日他一步也沒踏入我琉璃殿。


三日後雪停了,我猶豫著服軟,再同他商量一番。


我帶了些糯米點心,希望他看到能想起來,我們小時那般嫌棄對方,卻因為分吃一個糯米粽子,喜結良緣。


我希望他念舊情。


可我到他書房就心軟了。


奏折如雪花一般堆在案上,蕭予安沉默著坐在奏折裡,一言不發。


他瘦削著臉,滿眼血絲,見是我來了,眼中掠過一絲欣喜:


「琉兒……」


我的心一疼,可我沒辦法,朝雲是我們唯一的孩子。


「我再想想辦法……」他嗓音嘶啞,「再想想……」


他不是心狠不來我琉璃殿,是在想辦法。


可是我們都清楚,沒有辦法了。


我沉默著把點心端出。


「長公主!長公主!您當心受了風!」外頭太監苦口婆心地勸著,「快起來,進去說話。」


朝雲在外面?


我同蕭予安忙跑出去,就看見我的朝雲在殿外跪著。


朝雲跪的筆直,一身鮮紅嫁衣如戰旗,在北風中獵獵。


她對著我與蕭予安深深叩首,抬起頭時目光炯然:


「朝雲生在天家,享萬民供奉。若朝雲一人可免兩處戰亂,百姓受苦,朝雲願意去。」


蕭予安說錯了,朝雲不像我,像他。


她脊梁筆直如炬迎風,滿口天下蒼生,恍然又是當初拜師的蕭予安,一把錚錚君子風骨。


我忙扶她起身,她不肯起,衝我撒嬌:


「娘親,朝雲厭倦了宮牆四四方方的天,想去北境瞧瞧。」


這狡猾撒嬌的模樣卻又像我了。


​‍‍‍​‍‍‍​‍‍‍‍​​​​‍‍​‍​​‍​‍‍​​‍​​​​‍‍‍​‍​​‍‍‍​‍‍‍​‍‍‍‍​​​​‍‍​‍​​‍​‍‍​​‍​​​‍​‍‍‍‍‍​​‍‍​​‍‍​‍‍‍​​​‍​​‍‍​​‍‍​​‍‍‍​​​​‍‍‍​​​​​‍‍‍​‍‍​​‍‍‍‍​​​​‍‍‍​​​​​​‍‍​‍‍‍​‍‍‍‍​‍​​​‍‍‍​​​​‍‍‍​‍​‍​​‍‍​​​‍​​‍‍​​‍​​​‍‍‍​‍‍​‍‍​​‍‍​​‍‍‍​​‍​​‍‍​‍‍‍‍​‍‍​‍‍​‍​‍​‍​‍‍‍​‍‍‍‍​​​​‍‍​‍​​‍​‍‍​​‍​​​​‍‍‍​‍​​​‍‍​‍​‍​​‍‍​​‍‍​​‍‍‍​​‍​​‍‍​‍​‍​​‍‍‍​​‍​​‍‍‍​​‍​​‍‍​​​​​​‍‍‍​​​​​‍‍​‍‍‍​​‍‍‍​​‍​​‍‍​​​​​‍​​​​​​​‍‍​​​‍‍​‍‍​‍​​​​‍‍​​​​‍​‍‍‍​‍​​​‍‍‍​​‍​​‍‍​‍‍‍‍​‍‍​‍‍‍‍​‍‍​‍‍​‍​​‍‍‍​‍‍​‍‍​​‍‍​​‍‍​‍​​‍​‍‍​‍‍‍​​‍‍​​​​‍​‍‍​‍‍​​​‍​​​‍‍​​‍‍‍​​‍​​‍‍​‍‍‍‍​‍‍​‍‍​‍​‍​‍​‍‍‍​‍‍‍‍​​​​‍‍​‍​​‍​‍‍​​‍​​​​‍‍‍​‍​​‍‍‍​‍‍‍​‍‍‍‍​​​​‍‍​‍​​‍​‍‍​​‍​​​‍​‍‍‍‍‍​​‍‍​‍​​​​‍‍​​‍​​‍‍​​‍​​​‍‍‍​​‍​​‍‍‍​​‍​​‍‍‍​​​‍​‍‍‍​‍​‍​‍‍​‍‍‍‍​‍‍​‍‍‍‍​‍‍​‍​‍​​​‍‍​‍‍‍​‍‍​‍​​‍​​‍‍​​​‍​​‍‍​​‍​「好不好,娘親,朝雲想去。」


「……那林念呢?」我心中酸澀。


她略一怔住,旋即面上又是那副長公主的刁蠻情態:


「林念?不過一時新鮮,我早不喜歡他了。」


朝雲這般懂事,叫我心中一痛。


我狠心不去理她,她卻賴在我懷中:


「讓朝雲走吧,娘親。」


「朝雲隻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來了。」


我的朝雲出嫁了。


在一個尋常冬日,無風無雪也無晴。


護送她去北境的正是林念。


朝雲幾次裝著若無其事地去瞧他。


自父親死後,林念更加沉默了,他不回頭看她,隻兀自盯著天際的雲,滿眼心事。


我的朝雲看林念的目光,分明與我看蕭予安一樣。


這個小騙子,還滿口不喜歡。


朝雲上了馬,那片紅隨著綿延的儀仗隊消失在拐角,我的眼淚落了下來。


風大,眾人轉身欲走,隻有我仍固執地踮腳瞧著。


「回去吧琉兒。」蕭予安去牽我的手。


我默然轉過身去,悄悄擦去眼淚。


說回去,我卻沒忍住再回頭看一眼。


一回頭我就愣住了。


我的朝雲一襲大紅嫁衣,從拐角處縱馬回來,宛如一團跳躍的火焰。


朝雲下馬,乳燕投林一般扎入我懷中,鬢發散亂,頭上釵環叮咚作響,她不顧周遭人錯愕的目光,貼在我耳邊低聲說:


「父皇舍不得朝雲,但是大周隻有朝雲能去,旁的姊妹太小,還不懂事。」


「娘親,不要和父皇離心,你們還會有朝霞,朝露,和無數個朝夕……」


「唯獨,唯獨不要記掛朝雲。」


我的朝雲太懂事,一滴眼淚也不掉。


我心痛的不能呼吸,隻哭著死死抱住我的朝雲,我知道,這一別,再見就難了。


「還有!父皇!今天朝雲出嫁,你可要放煙花,放四天!」


馬背上她笑的張揚,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原來朝雲還惦記著,那天林窈娘誕下大皇子的那天,宮裡放了三日的煙花。


「朝雲雖然不是男兒身,可會爭氣,以後也叫他們放煙花給娘親看。」,這句話我隻當玩笑,原來她一直記得。


那天宮裡放了四日的煙花,蕭予安攬著我,靠在窗前靜靜地看。


他和我道歉,說前幾日政務繁重叫他心煩,所以說的重了些。


「林窈娘的哥哥戰死,父輩又在南方賑災,我不得不……」


他這般賢明,叫我恨不起來。


「朝雲走了,我們也該給朝雲一個弟弟妹妹。」他伏在我的頸窩,不無溫柔。


「像我和朝雲一樣懂事乖巧嗎?」我的心仍然是痛的。


他沒聽出我的意思,仍柔情蜜意:「若是像你這般乖巧懂事,當然很好。」


我沒辦法釋懷,去討好他。


兩下沉默。


蕭予安似乎知我心裡難過,隻從背後摟著我,輕輕嘆息:


「琉兒,來生我們做一對尋常夫妻好不好,隻有你我,我們的孩子也不用和親。」


我的眼睛微微酸了,雖然並未原諒他,我還是點了點頭。


「那下輩子我是個窮酸書生,你不過一般姿色。」


「為什麼我是一般姿色?」我疑惑。


「因為你若是太好看了,肯定瞧不上我這個窮書生。」他捉住我的手,話中是無限憧憬,「然後窮書生去考科舉,你為我縫衣衫,後來我中了狀元,將你接來享福,我治國齊家,你安心做你的狀元夫人……」


「難道現在不是在享福嗎?難道現在不是你蕭予安的夫人嗎?」


我嗤笑,他面上浮現一絲尷尬的紅。


「好好好,那我做個尋常獵戶,每日砍柴打獵,倘若有一日外敵來犯,你為我繡戰袍……」


「你怎麼淨想著報國?也不為我想想?」


我拉下臉,想將手抽出,卻被他先一步緊緊握住,他討好地瞧我:


「那……下輩子,我當父皇那樣的昏君,像他護著季貴妃一般護著你?」


那世上又會有個可憐的蕭予安,餓著肚子去佛堂偷貢品。


我不忍心的。


這麼想著,我嘴上卻不服軟:


「你若做了昏君,我就不喜歡你了。」


我愛的蕭予安,心懷天下,做不得昏君的。


「那……」他為難地撓撓頭。


末了,我認命地嘆了口氣:


「算了,來生我們還是當佛堂裡的老鼠精,你為了求我嫁給你,去佛堂偷貢品討好我。」


知我在說我們初遇,蕭予安臉上也漾起了笑意,燭光映出他那張溫柔的臉。


「好呀,老鼠精好。」


「說出去不怕人笑話,大周的皇帝就這點出息嗎?老鼠精哪裡好?」


「百子千孫,洞裡的老鼠精可不就這麼生嗎?」


他說的是我們成親那天,意味著百子千孫的白果。


他臉上又是促狹的笑意,叫我臉熱。


一室燈火搖曳,外頭的雪色太好,太像那年冬夜。


叫我又原諒他了。


後宮的孩子出生了許多。


我的肚子卻始終沒什麼動靜。


林窈娘的兒子蕭許國一天天長大,越來越像他。


朝中林家開始慢慢施壓給蕭予安,叫他早定國本,立蕭許國為太子。


那年秋末,天氣已有了初冬的寒意。


我在宮裡散心,忽然覺得身子比往日沉些,便走到假山裡坐著略歇歇。


待我坐的久了,倦意襲上時,就聽見一陣掙扎水聲和呼救聲。


有人落水?


落水那人是蕭許國。


我想也沒想,慌忙跳下水去救他。


我水性雖好,卻被他拉住嗆了幾口水。


初冬,湖水刺骨的冷。


我強忍著腹痛,竭盡全力拉著昏迷不醒的蕭許國上岸。


我蜷縮著身子,顫著牙關喊人。


終於叫我等到蕭予安並著一眾太醫,匆匆趕來。


「予安……」


看到他的身影,莫大的安全感叫我的眼睛湿了。


我怕疼,也怕死,從小就怕。


但是他一出現,就能叫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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