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2-12 09:46:114836

我這具身體也沒有仙緣,無法進一步修煉。


我來仙界,隻是為了陪衛滄溟而已。


他曾說:「阿蘊,做神仙太過無趣,數百年如同一日,一點盼頭也沒有。」


「可你出現後,我貧瘠的生活裡終於有了一束光。」


如今不需要我,自有旁人為他上色。


「夫人有什麼話要留給帝君嗎?」仙翁問我。


我提著裙裾,一步步走向了誅仙臺:「無話。」


仙翁見狀搖了搖頭,撫著花白的胡子,用渾濁的嗓音吟誦著歌謠。


「世間千般苦厄,唯有情劫難破。」


伴隨著他的吟唱聲,我閉上眼睛,決然躍下誅仙臺。


就在這時,仙翁忽然說:「夫人,帝君好像尋來了。」


衣袂紛飛裡,有人顫聲喊出一聲「阿蘊」,朝我這邊飛撲而來。


他伸手,緊緊攥住我的一片衣角。


「阿蘊,別做傻事!抓緊我,我帶你上來。」


我抬頭看向了他,忽而笑了起來,輕聲提醒:「帝君,你來得太匆忙,忘了擦掉她在你臉上留下的口脂印。」


衛滄溟愕然,但他兩隻手都在拉我,沒法擦掉口脂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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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隻能艱澀地說:「阿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先上來,聽我給你解釋。」


「解釋什麼?」我隻覺得好笑又諷刺:「是說你已經有了新歡,還是說你們還有了孩子?」


他抓著我的手忽然就有些顫抖:「阿蘊,我……」


好一會,他才想好措辭:「我對她並無男女情意,隻是看她可憐罷了。阿蘊,你忘了嗎?她就是當初你讓我救下那隻雀啊。」


六十年前,衛滄溟見我在仙界待得無聊,便說帶我回人間逛逛。


途徑一處山谷時,我們遇見了一隻雀。


這雀差點被老鷹吞食,從鷹爪下逃出來時,已經斷了一條腿。


我看它可憐,給它喂了點水和幹糧。


看它走路一瘸一拐,又請衛滄溟幫它接上斷腿。


事後我們便離開了,從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若幹年後,這雀修煉成妖。


更想不到的是,她一直記著當年的恩情,為了報恩,居然找上天界。


天界容不下妖,她是冒著被誅殺的風險來找衛滄溟的。


衛滄溟一開始義正嚴辭地將她趕回妖界。


可架不住她的一腔赤誠心,他逐漸開始動搖,幾番雲雨過後,直接將她嬌養在花房裡討尋刺激。


隻是當初救小雀兒的人,明明還有我。為什麼她隻顧著報衛滄溟的恩,絲毫不顧及我呢?


我不能理解,也不想深究。


「阿蘊,她一直糾纏著我,我實在沒辦法才做了錯事。我現在清醒了,不會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低聲哄著我:「乖乖上來,別做傻事。」


可下一瞬,他渾身怔住。


嬰兒的啼哭聲響起。顧槿玉抱著他們的孩子,出現在他身後。


「帝君說不會和我再有瓜葛?」顧槿玉上前,將孩子捧到他的面前:「可是有了他,我們會互相糾纏一輩子的。」


「誰讓你來的?」衛滄溟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暴怒:「滾!」


顧槿玉並不離開。她抱著孩子,側首看著他:「帝君怎麼對我這麼兇?剛才在床榻之上,帝君還溫柔地抱著我,說我兜肚用布太多,改天親手做個別致的送給我。」


衛滄溟座下的小仙終於趕來,見狀大驚失色,急匆匆地捂住顧槿玉的嘴,將她和孩子拉走。


孩子的哭聲很大,衛滄溟的臉色很差。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也不知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害怕:「阿蘊,不是這樣的,我隻是一時昏了頭。我們之間經歷過那麼多的磨難,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你不要就這樣放棄,好不好?」


是啊,在凡間時我們幾經生死,原以為到天界能夠相守,可到底抵不過新鮮面孔帶來的刺激。


看著我漠然的雙眼,衛滄溟眼圈泛紅,聲音哽咽:「方舒蘊,你別鬧,你給我上來!」


「你知不知道,一旦跳下誅仙臺,大千世界數十億凡塵,我去哪尋你?」


「你要是對雀妖和孩子耿耿於懷,我這就殺了他們,別這樣好不好?」


說到最後,他的喉間發出了嗚鳴聲:「方舒蘊,你是我的妻啊,你怎麼舍得丟下我?」


「帝君。」我平靜地看著他,彎起唇角:「我真慶幸,你為了給顧槿玉母子封鎖妖氣,近日來耗盡了仙力。」


否則以衛滄溟的修為,直接用法術將我拉起便是,何苦這般拖著呢?


聞言,一滴滾燙的熱淚落在了我的臉上。


他終究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與此同時,我用盡全力撕開了那塊衣角。


風聲肅殺,我以極快的速度下墜。


「方舒蘊……」他在上頭聲嘶力竭地呼喊,可後面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見。


我隻知道,衛滄溟在哭。


堂堂帝君,在誅仙臺上哭得狼狽。


可這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今後,他在仙界清風霽月,我回凡塵重獲新生。


7


跳下誅仙臺比我想象中容易。


我的仙力本就薄弱,剔除一身仙骨並未給我帶來太大的苦痛。


我跌進了一方水潭,重新成了凡人。


在山間住了兩日,我順著山道往集鎮的方向而去。沒想到此處離京都很近,沒趕幾日我便到了京都。


到京都之後,我覺得此地頗為眼熟,打聽過後方才確定,我如今身處的紅塵,便是成仙之前待過的地方。


隻是經過百年,凡間世事變遷,朝代早已更迭,不復當年模樣。


我會醫術,即便成仙後也沒有中斷過鑽研。不過仙界中人不會生病,又對行醫問診頗為不屑,我已經很久沒有給人看過病了。


眼下到了人間,我用頭上的玉簪換了一間醫館,操持起了舊營生。


一開始,京中諸人看我年輕,並不信任我的醫術,醫館前門可羅雀。直到後來我治好了幾個重症病人,又時常給苦寒人家義診,醫館的招牌這才打了出去。


可是近來,不知為何,來看診的人瞧見我時,總會多看兩眼。


本來我還沒放在心上,可看的人越來越多,在我身上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我終於沒忍住,攔住了一個相熟的婆子,問她是在看什麼。


宋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感慨道:「像!實在太像了!」


「像什麼?」我不明所以。


「方姑娘和那畫中人生得實在太像了。」老婆子見我依然不解,拉著我的手便往城門口走:「方姑娘剛來京都,不知此事也是正常。」


「國師的妻子走失多年,為了尋妻,他在城門口畫了一副妻子的畫像。說來也巧,他的妻子也姓方呢。」


宋婆將我帶到城門口。我看著面前泛黃作舊的畫像,微微一怔。


畫中人確實和我生得極像,連眼角那顆淚痣的位置都與我的一模一樣。


宋婆還在感慨:「國師當真是個情種,數百年一心隻顧著尋找走丟的妻子,身邊從未有過別的女子。」


「對了,他的妻子也是個女郎中。聽聞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國師奄奄一息,是那位夫人救了他的性命,兩人這才結下了一段情緣。」


我突然想起與衛滄溟的初見。


那時他身中劇毒,費力爬到我的醫館門口,還沒開口便昏了過去。


醫者總容易動惻隱之心,我將他帶回屋中。可他中毒太深,又傷得太重,饒是我費盡心力,也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


我忘了他是哪一天醒來的,隻記得那是一個放晴的春日,陽光透過雕花竹框,在他眼角眉梢渡上一層淺淺的光暈。


我似有所感,轉頭看向了他。,他也正望著我。


目光對上的那刻,他彎起唇角,眸子裡含了點清淺的笑意。


隻是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回想起來,連記憶都蒙塵泛灰。


我看了眼畫像便收回目光:「確實挺巧,不過我並不認識什麼國師。」


回去的路上,宋婆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國師的事,我有一茬沒一茬地聽著,隨口問她:「國師叫什麼名字?」


「國師姓衛,名滄溟。」


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我腳步一頓,忽然就分不清到底還是不是巧合了。


大千世界數十億紅塵,他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能尋到我呢?


剛好到了分岔路口,宋婆往南走,我往北回醫館。


一路上心事重重,我走得很慢,到醫館時天已經快黑了。


有人等在我的醫館門口。


他負手而立,烏發如緞,一身白衣落拓,看見我的那一刻脊背僵直。


還未開口,他先紅了眼眶,兩步朝我走來,伸手重重擁住了我。


像是捧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他聲音哽咽,又在發顫:「阿蘊,我終於找到你了。」


來人正是衛滄溟。


8


屬於衛滄溟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將我包裹得嚴嚴實實。


一股莫名的厭煩從我心底升起,我伸手將他推開,皺眉問道:「帝君為何非要陰魂不散?」


「我既燒了合庚帖,又跳了誅仙臺,便是想從此和你兩訣。你自去過的你日子,莫要再打擾我了。」


衛滄溟無措地看著我,一臉茫然:「阿蘊,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帝君現在是在和我裝傻嗎?這樣有意思嗎?」我進了醫館,作勢要將門合上。


衛滄溟紅著眼眶,伸手將我攔住:「阿蘊,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什麼帝君……我找了你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怎生變得……這般厭惡我?」


眼看他的手就要被木板夾住,我依然面無表情地關門。


「砰」的一聲,門板重重撞上了他的手,他下意識痛哼一聲,手指登時紅了。


可衛滄溟依然不肯放手。他透過小小的間隙望著我,每個字都在哀求:「阿蘊,你能不能別再丟下我了?」


即便手被門板夾得紅腫,他也絲毫不願松開,一遍遍軟聲央求著我。


僵持了許久,我不耐煩地告訴他:「衛滄溟,我很累,想休息,你別礙著我行嗎?」


他這才訕訕將手收了回去。


今夜下了一場大雪。呼嘯的風從窗縫灌了進來,饒是我身在屋內,依然感覺凍得厲害,尤其是腳,冷冰冰的。


我往炭盆裡加了點炭,又把它移到床邊,這才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翌日醒來時,推開窗子一看,雪已經停了,但天地間銀裝素裹,積雪很深。


我正準備掃開門前的雪,開門時才發現積雪早被人掃到兩邊。衛滄溟抱著一把掃帚,背靠牆根盤腿坐在我的房前,鼻子耳朵被凍得通紅。


我冷冷地看著他:「你一晚都在這?」


「是……」他連忙拍掉身上的雪站起,局促地看著我:「我怕你會再次消失。」


我沒有理他,轉身去早市買了點熱騰騰的豆漿饅頭。


衛滄溟就這麼不遠不近地跟在我的身後。


我回到醫館,開始給人診脈。他不敢進來,披了件玄色大氅站在不遠處的街巷上,遙遙往這邊望來。


隻是他的模樣太過顯眼,路過的人總不免駐足多看兩眼。


有好事的病人拿胳膊肘輕輕撞了撞我:「方姑娘,外面有個男子一直在看你呢,該不會是你的情郎吧?」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有什麼事情好好談嘛,大冬天的把人家丟在門口也不是個事啊。」


我將藥抓好給她:「不是情郎。」


邊上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聞言,臉上漾起明媚的笑:「既然不是方姑娘的情郎,那我就不客氣了。」


話罷,她起身,幾步走到衛滄溟的身邊,紅著臉與他說了幾句。


不知她說了什麼,衛滄溟緩緩搖了搖頭,那少女有些失落地離開了。


宋婆拉著我的衣袖:「方姑娘,我是個過來人,外面那公子一看便是中意你。瞧著儀表堂堂,穿衣打扮也是個富貴的,你得好好抓住機會啊。」


看著我有些陰鬱的臉色,她沉默了一瞬,又道:「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你不喜歡,也得趕緊支開。他這樣守在你醫館門口,怕是會影響你日後說親。」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這日忙完之後,我朝不遠處的衛滄溟招了招手:「你過來。」


見我終於搭理他了,他連忙歡喜地走到我面前:「阿蘊。」


「衛滄溟,你這樣真的很招人煩。」我攏緊衣袖,倚著門框,冷冷道:「能不能別再打擾我了?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兩相訖兩相訣,這樣不好嗎?」


他來時的歡喜剎那之間煙消雲散,無措地看著我,伸手想拉我的衣角。


我退後一步,避開他的觸碰:「別碰我。」


衛滄溟的手尷尬地停留在半空,好半晌訥訥收回了手,眼尾有些泛紅:「阿蘊,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你直接和我說好不好?」


「你別這樣冷著我避著我,我好難受。」


他做錯了什麼事情,他自己心裡不清楚嗎?那日誅仙臺上顧槿玉母子都出現了,他這會兒是在裝什麼呢?


我愈發覺得荒唐,不由得冷笑起來。


「阿蘊,你別這樣。」他小心翼翼退後一步,無助地望著我:「你這副模樣,會讓我覺得你已經不愛我了。」


「當初在須彌山上,你曾立誓,會一輩子愛我的。」


百年前,還是凡人的衛滄溟曾和我爬上須彌山,在紅日躍出雲海的那一刻,對著彼此許下情意綿綿的誓言。


如今分明是他打破誓言在先,有什麼立場要我守約?


「那你是否記得,在須彌山上,你曾說無論我今後提出什麼要求,你都會全盤答應。」


衛滄溟頷首:「我記得。」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淡淡告訴他:「我對你別無所求,隻盼著你莫要出現在我面前。」


「衛滄溟,你既然主動提起舊日約定,那就麻煩你守約吧。」


他身形一晃,怔怔看著我,艱澀開口:「阿蘊……這便是你的心願嗎?」


「是。」我回答得很堅定。


他闔眸掩去眸中湿意,再睜眼時,所有的情緒都被磨平,隻剩下唇角一抹笑容苦澀至極。


「阿蘊,你想要的,我都答應你。」他說完,往我手裡放上一個木盒,而後轉身離開。


天公應景,此時又下了飛雪。大雪擋路,他走得太急,一個踉跄跌倒在了雪地裡,身形狼狽。


我遙遙看著他踽踽獨行的身影,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種異樣感。


面前的人,從言行舉止到周身氣度,一點也不像九重天上的滄溟神君。


他茫然無措的樣子,和誅仙臺上的衛滄溟也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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