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逢春第6章

大公主睡眼惺忪地來了，揉著眼一臉困意地坐在我床邊。

「姨母，我想喝桂花蜜汁冰酪。」

我遞給繡兒一個眼神，她就帶著伺候的人退下。我看著眼前金尊玉貴的小姑娘，怎麼也想不到天真無邪的外表下會藏了這樣陰險狠毒的心思。

我將香囊扔到她面前，上頭的絡子早就再翻查時被弄得亂七八糟。

她不解拿起，捋著凌亂的絡子道：「這不是我給姨母做的嗎？姨母怎麼把它搞成這個樣子？」

「平安，你可真是藏了好心思，要這樣害我！」

她眯著的眼一瞬間瞪得滾圓，整個人好似一隻炸了毛的貓。

「我給姨母做了香囊，怎麼就是害人了？」

「你不知道有孕之人不能用麝香嗎？我給你生個弟弟妹妹，怎麼就不如你的意了？我們身上都留著桑家的血脈，總比旁人生了要好吧。」

「這不是安神的香料嗎？」

她翻來覆去地扯著香囊，天真不解地看著我。

我見此也失了與她多說的心思，隻覺得這孩子可怕得緊。

她見狀卻湊上前了，帶著幾分狡黠地摸了摸我的肚子，隨即就被我打落了手。

大公主失望地撇撇嘴，天真無邪的眼中摻雜著清澈的殘忍：「姨母對我好，我對姨母好，不好嗎？姨母為什麼要懷孕，我最討厭弟弟妹妹！」

這話如驚雷在我耳邊炸裂，她承認了。甚至，我都不敢想她口裡那句「我最討厭弟弟妹妹」背後意味著什麼。

她再一次伸手，溫暖的小手捂著我的雙眼：「姨母，你別生氣好不好？沒有弟弟妹妹，我一樣會對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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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熟能生巧地拔下頭上鋒利的金簪，毫不遲疑地插入她的頸間。她那雙滾圓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口中張張合合，氣若遊絲地不甘地吐出一句「為什麼」。

25

時光不斷逆轉，終於重回到她送我香囊那一天。

蹦蹦跳跳的大公主興高採烈將繡著合歡花的香囊遞到我手裡：「我繡了好久，姨母一定要喜歡。」

我打量著她鎮定自若的表情，心裡一冷。

「繡得真好。」

「知道姨母喜歡合歡花，我特意繡了好多。」

我隨手將香囊遞給繡兒，對著大公主微微一笑：「等太醫看過之後無事，我便日日帶著。」

她無懈可擊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輕微的裂痕，若不是我從她口中得知，隻怕我根本就注意不到。

她撇撇嘴不滿地從繡兒手裡將香囊拿回，撥弄著絡子委屈道：「姨母不信我嗎？」

「是啊，姨母不信你。」

她愣住，眼淚一顆顆從眼眶裡滾落，我不準人過來哄她，隻看著她哭。大公主哭得真是可憐，小小的人兒竟然有這樣好的演技，怪不得闔宮上下都被她騙得團團轉。

她見我不理她，她才自己停了下來，不甘道：「姨母，平安哪裡錯了，你要這樣對平安？」

我俯身扯住她肉乎乎的小臉：「你問問你手裡的香囊吧！」

「姨母不喜歡這個，那我重新繡個姨母喜歡的款式好不好？」

「不好。」

她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繡兒擔心地看著我：「娘娘怎麼突然對大公主這樣？」

「你去查查宮裡的流言，扯出幾個人帶到貴妃面前。」

又吩咐彩雲注意各宮最近的動向，我就不信荷花池邊的青苔是自己長出來的。人人都覺得我沒福氣保住這個孩子，我偏要她們好看。

然而，這一次將人揪出來的是大公主。她直接繞過我，帶著人見了皇帝。還是皇帝傳召我過去，我才知道了始末。

婉妃懷恨在心，便指使安神湯喝得腦子不清楚的餘嫔派人偷偷在荷花池附近移植青苔，打著讓我一屍兩命的主意。我狠狠攥緊了拳頭，對上大公主那揚揚得意祈求我表揚的小臉兒又突然覺得泄氣。

這孩子怎麼會這樣可怕！

這一次是如此，那上一次呢？她是不是就看在眼中，甚至心心念念數著我死的日子？

不對，她隻是不想要弟弟妹妹，說不定對我這個姨母還有幾分良心，沒想著盼我死，我是不是應該感恩戴德？

皇帝見我怔怔看著大公主，開口道：「桑嫔，平安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那是什麼眼神！」

「妾身隻是覺得害怕，若不是公主，隻怕妾身與孩子都會著了別人的道兒。」我捂著心口，掩面而泣，「妾身實在不知道如何感激公主。」

大公主起身跑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她背對著皇帝對我揚起一個狡黠的笑：「我給姨母繡了一個香囊，姨母日日帶著便是謝我了。」

說著，就將腰間那個繡荼蘼花的香囊塞到我手裡，仰著她看我。

皇帝不知道我們之前的不歡而散，還以為我們感情好，含酸道：「平安對你倒好，剛學了女紅就給你做東西，朕這個父皇都沒收到。」

我拉著大公主到皇帝身邊，故意搖著手裡的香囊：「陛下要是喜歡，妾身可以借花獻佛。」

皇帝一把抓住，我唇邊的笑意來不及呈現，就見他徑自將香囊系在我的腰間。

「朕若奪你所愛，隻怕平安會惱。」

「父皇喜歡，下次我給父皇做，不過，不能搶姨母的。」

「朕不搶，你這性子別到時候與你弟弟妹妹爭寵。」

皇帝隨口一句話說出，我準確捕捉到大公主眸子裡那抹厭惡的情緒，不過礙於在皇帝跟前，她極快掩飾住了情緒。

「那父皇要好好處置婉妃娘娘和餘嫔娘娘，她們差點都害到姨母了。」

皇帝不假思索道：「餘嫔廢為庶人，賜死。婉妃，禁足半年吧。」

就餘嫔那身子，熬到現在就已經難得了，安神湯喝了那麼多，腦子早就壞了。說到底，不過是婉妃借著她的名義做下的。可到了皇帝口中，婉妃這個罪魁禍首卻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不等我說，大公主就不悅地松開皇帝的胳膊，皺著眉頭不忿道：「餘嫔娘娘腦子早就壞了，前幾天我路過她宮前時，還看到她穿著狐皮大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人都快曬死了也不讓宮女扶她進殿。明明是婉妃娘娘對姨母心懷怨恨，她自己不能生，就巴不得別人也不要生孩子。」

「住口！你小小年紀誰教你這些的！」

皇帝斥責大公主，眼神卻一直在我身上打轉，他估計以為是我教壞了他的寶貝女兒，殊不知他的掌上明珠巴不得他絕後！

大公主擋在我跟前，不滿地跺腳：「我有眼睛會看，你別嚇我姨母。」

父女二人僵持片刻，我坐在一邊裝聾作啞，絲毫不想順水推舟給他們遞個息事寧人的臺階。吵吧，最好吵翻天，大不了我就再死一次。

皇帝冷哼一聲，將手裡的蜜蠟十八子甩到桌上：「婉妃降為嫔位，禁足半年。」

大公主恹恹看了皇帝一眼，拉起我的手就往殿外走，連禮都不行。我為難地看了皇帝一眼，不情願地被大公主拉走，直到出了門也沒聽到皇帝讓我們站住的聲音。

離了未央宮的地界，大公主示意跟著的宮人退得遠些，拉著我去了附近的涼亭裡。

「姨母，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們害你的。」

脆生生的聲音反而讓我愈發繃緊了心裡那根弦，繃得緊直，已經到了觸之即斷的地步。她不讓旁人害我的孩子，不是要護著我們，而是想親手害死我的孩子。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嘴角挑起一抹輕笑：「母後從前與我說過，家裡的七妹妹最是乖巧可人，怯生生跟個小兔子似的。我最喜歡小兔子了，所以，母後一死我就催著他們把姨母送進來。我覺得姨母很好，但姨母為什麼要懷孕呢？」

這些話我是第一次聽，心裡那根弦直接斷得徹底。我以為我入宮是因為家中貪戀權勢，才連臉面都不做。可聽到大公主這番話，我卻覺得還不如是我想的那樣。眼前這個孩子的心思，比我想得還要深，她能挑起的力量也比我想得要大。

大公主微涼的指尖戳著我的臉，不解之意明晃晃就掛到了她的臉上。在她心裡，我是她新得的玩具，她不理解為什麼喜歡的玩具會生出自己的思想。

我略帶僵硬地躲開她的手，放低了姿態：「殿下，我不是你養的兔子，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她歪著頭看我：「我知道啊，我的兔子都被養在重華宮，可姨母你不一樣，你可以住在儲秀宮。」

26

一回宮，我就扯下腰間的香囊，扔到桌上讓繡兒放到庫房裡。

「萬一陛下與公主問起……」

她未說完，我就開口：「到時候再說。」

我在心裡思量，若與大公主撕破臉，我的勝算能有幾分。在皇帝心裡，在桑家眼裡，我絕對比不過大公主的分量。除非，我能順利生下孩子，最好還是個皇子，他們才可能舍了大公主。可大公主不想讓我生下這個孩子，事情就卡在這裡，進退不得。

若是，大公主死了，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這個念頭一升起，就再也壓制不下去。

我不想她死，可是她不死，死的就是我的孩子了。我總不能為了別人的孩子，來犧牲自己的孩子吧？

我想了幾天，依舊是無從下手。想一個人死不難，但想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去，尤其是大公主這樣被皇帝捧在手心裡的人，簡直是難上加難。

我的時間不允許我循序漸進，但我的腦子卻想不出一條妙計。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能不斷地重新來過，像極了當初算計妙貴人的時候。

可那時候能查缺補漏，而到了大公主身上，陰謀陽謀都無濟於事，因為人心本就是偏的。

我和一個未出生的孩子加起來的分量，都比不上大公主一個。

一次、兩次、三次……

我的腦子快炸了，隻覺得頭暈目眩，難受地抵著胸口，吐又吐不出來。

繡兒著急忙慌請了太醫，太醫隻說是孕吐。

我早就知道這是後遺症，我不能再試下去了，沒有一次我能做到天衣無縫。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27

繡兒抱著荷花回來，說要給我做炸荷花吃。

我隔空點了兩枝：「我選的這兩枝等會兒做好了給陛下送去。」

「娘娘有心了。」

她又選了幾支給彩雲插瓶，抱著剩下的荷花道：「等會兒做好了，不妨也給大公主送去些，她昨兒還給娘娘送了一盒珍珠。」

「隨你。」

在扯破臉後，大公主待我比從前更好了。這份好更像是小孩子對喜歡物件的炫耀，眼巴巴好東西流水似送到我面前。可一想到她要害我孩子的心思，我就覺得心慌，一樣也不敢留統統送去了庫房。

不多時，繡兒就端上了炸好的荷花，我嘗了一片，不合我的胃口。

目光落在一旁兩個食盒上，我悠悠嘆了一口氣：「大公主那兒的我親自送去。」

繡兒看了一眼外頭的太陽，擔心道：「這時候正熱著，奴婢替娘娘送去吧。」

「不用。」

讓她去未央宮跑一趟，我帶著彩雲去往重華宮。

碧空如洗的豔陽天，行至重華宮前，我就熱得難受。可一想到大公主，我又覺得心裡一涼，熱氣也消去一大半，心裡隻剩下驚懼。

她聽見動靜，自己就跑了出來，臉上掛著驚喜的笑容，忙不迭拉著我往裡去。

「姨母，你看我的小兔子，紅紅的眼睛，長長的耳朵，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