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現在跪下來求我,我倒是可以考慮滿足你的願望。」
「跪滿三天,叩滿一千九百八十一個頭,再剜去自己的腿骨,這個要求怎麼樣?」
拓跋昱抬手:「來人,把她捉下來。」
禮官道:「陛下,待活捉了她,我們還可以把她當作祭品獻給上天。」
拓跋昱撫掌道:「大善!」
我搖了搖頭,嘆息了下。
拓跋昱啊拓跋昱,真是冥頑不靈。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拓跋昱表情不變,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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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捉。」
我笑了下,心念一動。
數條雷電從雲端降下,把祭壇劈得四分五裂。
天地間疾風驟雨,呼嘯而來。
雲層降低,黑壓壓的,宛若噬人的巨獸。
禮官渾身顫抖,跌坐在地上:「她……她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拓跋昱攥緊拳,臉色難看地大步離去。
下一刻,整個泰山被洪水淹沒。
我站在山頂,任大雨衝刷我透明色的身體。
我冷眼看著禮官被洪水衝走。
冷眼看著拓跋昱踩著他的身體登舟。
冷眼看著一臉震驚的小白蓮被拓跋昱扇了一巴掌。
他們登上了不知從哪裡找過來的破筏子,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我好笑地搖了搖頭。
「逃?逃不掉的。」
他不知道,未來整個北齊都將不會有雨水降下。
被囚禁在水牢裡的十二年磋磨了我。
亡國失愛之痛讓我的心充斥了仇恨。
被老鼠啃噬身體的痛讓我的靈魂扭曲。
泰山之巔風涼雨重。
我明明不是人了,卻還能感受到那股痛徹心扉的冷意。
曾經我也是個遊走於民間的公主。
替百姓制造出耕田的器具,帶他們走出荒瘠的深山。
懲治貪官,教訓汙吏,賞識儒生。
當時我能做的遠比現在多。
現在的我隻能活在仇恨中。
唯有看到那些曾經的仇人痛苦著S去,我才能解脫。
站在泰山之巔,可望到千山百域。
半個北齊盡在眼簾中。
雲雨散去,太陽當空。
但未來他們再也不會下雨了。
大旱即將來臨。
7
在兩個月大旱後,拓跋昱終於支撐不住了。
他獨自來了泰山頂求我。
而我掀了掀眼皮:「條件不變。」
拓跋昱一咬牙,掀袍跪下:「連雲芝,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我嘲諷地笑了下:「這可真是夠屈尊的啊。」
「拓跋昱,這就是你的誠意嗎?」
拓跋昱扎扎實實給我叩了個首。
再抬頭,額頭上鮮紅的一個印記。
他咬牙,聲音像是硬擠出來般:「我求你……」
「跪滿三天,叩滿一千九百八十一個頭,再剜去自己的腿骨。」我輕聲道。
「這是第一個叩首,還有一千九百八十個。」
話音剛落,後面衝出來一個人。
衣衫散亂,神情倉皇,聲音尖厲。
是小白蓮。
「連雲芝,你休想!」
我看著她已經不復年輕的體態和面容,挑眉一笑。
「我休想?」
「赫連霜,皇後之位待得很舒服吧。」
「再待一待,因為很快就沒有機會了。」
「你什麼意思!」赫連霜尖聲道。
我笑著說:「因為北齊很快就要滅國了啊?」
「你閉嘴!你這個蠢女人怎麼可能——」
她喋喋不休的聲音戛然而止。
女人裹著華麗衣袍的臃腫身體被扇歪了一下。
拓跋昱一臉陰鸷地看著她。
赫連霜捂著臉,臉色一點點變白。
我拍手稱快,看著他們狗咬狗。
看啊,這就是色衰愛弛。
昔年疼愛如寶的小青梅,如今也能毫不猶豫地扇巴掌。
果真是人心易變。
拓跋昱跪直了身體,冷聲說:「連雲芝,希望你能記住你說的。」
我笑著搖了搖頭:「我改變主意了。」
「剛才那些要求不變,你從臺階下開始,一步一跪。」
拓跋昱攥緊了拳頭,揮出一道凌厲的風聲。
他忍了再忍。
但最後還是忍了。
「好。」
他從泰山下一步一跪。
一跪一叩首。
泰山為封禪之地,臺階修得陡又長。
三千階,他跪到一半,膝頭就磨得隻剩兩塊白骨了。
我冷眼看著他跪上來。
這是北齊最後的皇帝,當年把我關到水牢裡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雲芝,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但在他跪上來的一瞬間,他布好的天羅地網驟然發難。
無數道士和尚衝出來,嘴中念念有詞。
各種靈光閃現著,牢牢困住我。
拓跋昱撕了假面,被人攙扶著,惡狠狠地朝我笑。
「連雲芝,你這個賤人,沒想到吧。」
我表情不變。
拓跋昱毀約也好,省得我再與他虛與委蛇。
呵。
以凡人之軀困神,堪稱蚍蜉撼樹。
我抬手布下萬層雲雨,洪水把北齊淹沒。
拓跋昱臉上的得意神色一點點消失。
我看著他「砰」地倒在了地上。
我看向烏雲密布的天空,笑了下。
這個曾經以數萬鐵騎南下踐踏、生吃我國人血肉的國家,本就不應存在。
8
大旱後大涝。
各地開始憑空出現我的雕像。
我不知道我是因何而成神。
但這些雕像的憑空出現倒像是上天的旨意——
當皇權無用,人們開始偷偷祭拜雨神。
但我卻沒有感受到分毫的信仰之力。
也是,神明之於民眾,不過是遇難時才想起來的虛物。
虔誠信眾少之又少,因而信仰之力也少得可憐。
我沒有希望,自然也沒有失望。
我隻是冷靜地把傷害過我的人都淹S在了這場洪水裡。
這筆賬,我記了十二年。
以秦嶺為界,我在北齊的疆土上肆意施展雨水。
曾經關押我的獄卒在洪水湧來時嚇得目眦欲裂,滿身腥臊味。
我冷靜地看著他一點點沉沒。
北齊當年肆意燒S搶掠的士兵,也被洪水淹沒。
我毫不手軟地把恨意和怒火發泄在這些人的身上。
他們一個個S去。
滿懷著絕望S去,不明不白地S去。
宛若當年無辜的南明萬眾。
我感覺世間清靜了許多。
「也許該收手了。」
我自言自語,往泰山巔走去。
直到我的雕像被憤怒的民眾推倒在洪水裡,四分五裂。
9
他們的眼裡燃燒著仇恨。
我低頭,卻發現腳下屍骨累累,手上沾滿了鮮血。
洪水衝破了北齊人的瓦屋,淹沒了他們的田地。
他們的親人S去,瘟疫和飢荒開始爆發。
老弱沒有庇護,青壯S傷大半。
當祈求的雨神沒有帶來庇護,憤怒的民眾推倒了雕像。
「邪神!」
「什麼雨神?根本就是邪神!」
「S了這個神,大水就能停了!」
「還我麥子嗚嗚嗚……我今年剛種的麥子……」
雕像倒在洪水裡。
悲憫的神像被泥水浸染。
衣衫褴褸的民眾滿臉悲憤,淚水黏結在枯黃的臉上。
那是災難侵襲數年、飢荒和大洪折磨在他們臉上留下的痕跡。
橫來豎去,劃在他們的臉上。
也劃在我的心上。
我茫然地站在世間。
萬人悲呼,他們看不見我。
我卻能看見他們痛苦的內心——
我做的和當年北齊做的有什麼區別呢?
當年我家鄉被北齊鐵騎屠戮的時候,民眾是不是也是這樣流著淚?
我……是邪神嗎?
他們明明是最無辜的人,卻成為了上位者權力撕扯的犧牲品。
他們被裹挾在命運的洪流裡,飽受折磨與苦痛。
最後隻能憤而反抗,意圖創造新的歷史。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這是父皇曾經跟我講述過的道理。
我曾經似懂非懂。
如今卻透徹地理解了。
一片撕裂的痛苦中,我竟恍惚感受到當年被碩鼠啃噬的劇痛。
此時痛更勝當時痛。
10
我的雕像被砸得稀巴爛,神力幾近於無。
洪水慢慢平息下來。
夜深人靜,一個面相愁苦的老婦人把雕像的碎片撿了回家。
她抱著碎片,邊拭淚邊在屋檐下借月光修補。
雕像在她手下顯現了雛形。
她心疼得眼淚直流,往裂痕上吹氣。
「公主啊,咱們不疼,咱們不疼。」
她認得我?
我心頭一跳,拼著微弱的神力,覆在雕像的身上。
「您是南明人嗎?」
月光落下來,泥雕像上顯出我痛苦而茫然的神韻。
「公主?」老婦人睜大眼睛,一滴淚滾了下來。
「嗯。」我輕輕地說,「阿嬤,我是連雲芝。」
老婦人抱著我的雕像嗚嗚哭了起來。
「您還活著……您還活著……」
我輕聲說:「阿嬤,我已經S了。」
老婦人擦幹了眼淚,倔強地搖頭:「不,您沒S。」
「我們南明人都惦記著您,您不會S。」
她喃喃道:「公主出生那年,大旱裡就下起了雨,後來您長成,咱們南明就一直風調雨順……」
「我們都說你是雨神,是福星……您怎麼會S呢?」
我欲言又止。
心頭卻泛過一絲酸楚。
「阿嬤,對不起,我沒能護住你們。」
我忐忑地問:「阿嬤,這麼多年,你們是怎麼過來的……」
老婦人擦了擦眼角湧出來的淚。
「當年您遠嫁北齊,我們都為你高興,說是公主終於能母儀天下,我們也能過過安生日子了……」
我咬著唇才沒讓淚落下來。
遠嫁的公主被囚十二年,S在異國他鄉。
聯姻的盟國鐵騎南下,踐踏南明諸城。
他們所心心念念的和平,不過是一場破碎的美夢。
「您嫁到北齊後,北齊人就打了過來,那群畜生,欺壓我們南明人……」
老婦人想起傷心事,渾身發抖,像個小孩般訴苦。
「陛下和娘娘被他們逼S了,太子也戰S了。」
老婦人說:「太子妃帶著少帝跳海了,隨行十萬民眾,我當時也去了。」
「但是兒媳婦有了身子啊……是我兒的遺腹子。」
她有些自豪地說:「我們南明人的孩子。」
她又哭又笑:「我兒十八從軍,兒媳婦有了身子,上天知道我們的苦,我這不中用的人啊,也合該活下來,為咱們的孩子做打算。」
「我和兒媳婦被擄到北邊,老頭子卻還在老家,如今也不知道一把老骨頭還在不在。」
「後來聽說您成了北齊皇後,又改了名,和那北齊皇帝恩恩愛愛的——」
老婦人啐了一口:「呸,我才不信!」
「我們公主十歲起就為民間施粥,咱們南明多少人見過你啊,怎麼可能認那個冒牌貨!」
「您尊名連雲芝,陛下說過,是取自『連雲之雨』的意思,怎麼可能叫連雲霜!」
我臉上的淚又慢慢淌了下來。
「連雲之雨,可濟蒼生。」
我叫連雲芝,本就是取自其意。
可如今,我卻忘記了這句話。
兩道裂痕從泥偶的臉頰上落下來,有隱隱的水意。
老婦人見狀趕快給我擦淚。
她蒲扇般的大手泡得發白,覆在我臉上時卻有令人心安的溫暖。
老婦人像是哄孩子般哄著我。
「公主,我們不傷心,我們不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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