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邁開步子,往樓上走去。
十七年時光中烏雲壓頂。
他在苦尋一張他記不起來、甚至以為沒看到過的臉,卻從沒想過那竟然是自己。
一切是因,一切也是果。
他現在做的一切,哪些是當年做過的,哪些又有了改變?他不知道。他隻能去遵從現在內心的第一個直覺,去執行它,或許這樣才會真正畫完這一個圓——這也是他能找尋到真相的唯一辦法。
聽到他的回答,宋晴嵐在私人頻道中的聲音低得可怕。
“好。”他說,“我在這裡陪著你。”
季雨時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回應這句話,或許應了一聲“嗯”,或許沒有。
他在新的一層停住了腳步。
沒留意到自己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也沒留到自己的心已經跳得那麼快。
眼前是一扇熟悉的黑色舊門。
一分鍾前,八歲的盛晗關上了它,出門去上學。
十七年前,季雨時在這裡與父親永別。
他抬手按響了門鈴。
無人應答。
他再次按響了門鈴,因為他知道父親此時還在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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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門開了。
戴著眼鏡的年輕教授出現在門縫後,看了看門外的他,問:“你是?”
聽到盛雲的聲音,私人頻道裡宋晴嵐的呼吸驟然緊繃。
季雨時睫毛輕輕顫動,不知是因為模擬面孔的功勞,還是因為到了這一刻他已經崩潰到麻木,看上去很是平靜自然:“盛老師您好,我叫季雨時。”
不是盛晗。
是季雨時。
名字是一個代號,卻足夠改變他一生追尋的目標。
“季雨時?”
“是,是季教授叫我來的,我能進去嗎?”
聽到是好友叫人來的,對方又正好姓季。
盛雲僅猶豫了一瞬便點了點頭:“你進來吧。”
季雨時邁進了家門。
這一步,無人知道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屬於父子兩人居住的房子裡毫無女性化氣息,甚至有些過於凌亂。
他轉頭,看向記憶中的圓幾上那顆已經幹枯的波士頓蕨,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想過應該早點給它多澆點水。
“請坐。”盛雲拿開沙發上堆積的衣物,騰出位置,“不好意思家裡有點亂。”
季雨時:“謝謝。”
眼前的盛雲換了衣服,不是兩三分鍾前和盛晗一起吃早餐時穿的那套。
在季雨時的記憶中,他清楚地記得這天早餐時父親穿著一件淺灰色襯衣,黑色西褲。他的目光轉向不遠處的餐桌,餐盤來不及收撿,屬於盛雲的那隻餐盤中還有半個剩下的三明治——平時父親其實非常不拘小節,就算用餐時殘渣掉落在西褲上,隻要看不出來也不會去更換。這樣的情形剛才吃早餐時就發生過一次,父親隻是下意識拍了拍西褲上的殘渣,就開始繼續一邊吃早餐一邊寫筆記。
而此時眼前的盛雲,卻換上了一條米色的褲子,連衣服也換了。
來者是客,盛雲去給季雨時倒水:“老季有事怎麼不打個電話?還要專門麻煩你來跑一趟?平時這個點我已經上班去了。”
季雨時:“剛才遇到您兒子,所以知道您在家。”
盛雲的聲音往廚房去了:“難怪,剛剛門鈴響,我以為是他有東西忘了拿。”
季雨時的目光又落在了書架旁的一摞文件上,這些都是父親整理出來的資料,可以說這幾年的全部心血都在這裡。
它們應該是放在書房的,此時卻出現在了客廳。
他以前回憶過無數次,每次都看到了這一摞文件,可是他怎麼沒注意到這一點?
廚房裡的水聲響起。
是盛雲在洗玻璃杯。
季雨時站起來,走向那一疊資料。
隻見資料的頂端多出在了父親在早晨在餐桌上寫的那份,旁邊還壓著父親用來工作的透明面板。
他問:“您收拾這麼多資料是要出差?”
水聲停了。
盛雲沒有回答。
季雨時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來到書房門口。
這裡房門緊閉,門縫裡透出血跡,鮮紅色的血液正往外汨汨流出,悄悄地沒入了深色地毯中,難以察覺。
剎那間,季雨時耳旁嗡嗡作響。
十七年前,放學回家的盛晗就是在書房發現了父親倒在血泊中的屍體。
“哐”,一聲輕響。
季雨時回頭,身後的盛雲放下了手中裝了半杯水的玻璃杯,杯壁留下了指紋。
他們四目相對。
一時間針落可聞。
“怎麼不說話?”宋晴嵐在私人頻道裡道,“怎麼了?!”
季雨時看著眼前的盛雲,聽見自己問:“你是誰?”
盛雲沒有說話。
“或者說,你是來自哪一年的盛雲?”季雨時說到這裡頓了頓,很快繼續用陳述句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我覺得,你應該是來自一年前,也就是1435年4月6日。那天早上你臨上班才發現所有成套的衣服都忙得來不及洗,沒有衣服可以穿,隻好胡亂搭配了身上這一套。這條米色的褲子本來是搭配一件白色薄衫的,可惜1434年10月14日晚飯後,盛晗第一次使用洗衣機,因為不懂標識,不小心把那件衣服給洗壞了。”
父子之間一年前的生活瑣事被他隨口道來,且巨細無遺,盛雲警覺:“你是誰?!”
季雨時也沉默了。
書房的血跡還在蔓延,地毯的顏色不斷加深。
等到下午盛晗放學回家,就會發現地毯被完全浸湿,空氣中彌漫血腥味,客廳的地板上也出現了血跡。然後,他會在疑惑中打開書房的門,看見此時門後改變他一生的一切。
季雨時拿出了一部小巧的,黑白遊戲掌機。它背後一片斑駁,看起來已經很破舊了,不知道已經使用了多少年。
而現在,就在那個放著水杯的餐邊櫃上,還放著一部漆黑完好的遊戲機,那是一年前盛雲送給兒子的小禮物。
季雨時將手中那部推了過去。
兩步遊戲機一新一舊,一模一樣。
盛雲如遭雷擊,剎那間什麼都明白了,整個人愣在原地:“你——”
眼淚就那樣從季雨時的眼眶中掉了出來。
盛雲如夢初醒,他大步走過來,卻略過了站在那裡的季雨時,直奔向季雨時身旁的那疊資料與透明面板。
季雨時從未覺得這麼冷過。
即使在卡俄斯任務中快要被凍死,也比現在的感受要好上千百倍不止:“為什麼?!”
盛雲收好資料,剛走出兩步,終是倒了回來:“我不得不這麼做!”
季雨時仍是問:“為什麼?!”
眼淚順著季雨時的臉一顆一顆往下流,模擬面孔下那張臉脆弱不堪,真相使他瀕臨崩潰邊緣,不顧理智儀態,隻歇斯底裡地連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聽我說,這是是唯一從那個項目裡脫身的方式!”盛雲把文件與透明面板抱得很緊,“這些資料對我來說很重要,這件事我已經策劃了一年,一年前的我做不到,因為還有很多謎題沒有破解,我給了自己一年的時間,這一年足夠我把所有的東西都研究透徹!所以一年後的我一定可以!”
面對已經和自己長得差不多高的年輕男性,盛雲無法使用慈父的語氣,與其說是在給兒子一個交代,不如說是給他一個完整的解釋:“人類不是神,時間得繼續以線性方式繼續,誰也別想改變它的運作方式!我必須得阻止!”
季雨時嘴唇哆嗦著:“所以你……”
為了終止項目,從項目裡徹底脫身,就殺死了自己?!
盛雲雙眼通紅:“我隻是沒想到到了約定的這一天,還會遇到從未來而來的你!”
說到這裡,他也止不住留下眼淚來,“我對不起你。”
分別跨越一年與十七年的時光,他們相遇在這套承載著兩人回憶的房間裡。
兩代穿越者,兩個不同目的的人。
“所以這一切都是注定的?”季雨時眼前一片模糊,“一年前你就計劃了今天的死亡?”
“是生物意義上的死亡。”時間緊迫,盛雲的語速很快,“我會回到一年前的時間點,從那裡躍遷去往別的時空,或許去幾年後,又或者去二十年後,我會盡量長時間地待在那裡,直到把我的項目做完,我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平衡方式,讓時間得以順利往前運行!”
“盛晗。”
“爸爸沒有真正死去。”他說,“你要堅強。”
……
“稽查者要來了。”
季雨時渾身顫抖。
等他回過神,房子裡已經空了,隻餘書房裡傳來的血腥味愈加濃重。
他猛地抬腿奔跑出門口,兩步並作一步下了樓梯。
該發生的已經發生,無關乎改變歷史,可是他還有更多的話要說,有更多的問題要問!
透過皮下通訊器,季雨時在私人頻道大喊:“宋晴嵐!”
像是隨時待命,宋晴嵐一秒也沒停頓:“我在。”
聽到這兩個字,聽到宋晴嵐的聲音,季雨時鼻子一酸,險些再次落淚。
不用他把要求說出口,在小區外聽完全部事情過程的宋晴嵐就完全明白了他的想法。
“放心。”那把好聽的男聲很冷,“我看到他了。”
*
季雨時跑過年幼時走過的香樟樹蔭,跑出住過八年承載了他所有童年回憶的小區。
這種時候,季雨時竟然還在想,難怪當年這件事被判定為自殺!
一個人從當下躍遷去未來殺死自己,隻要在殺死未來的自己後回到原本的時空,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並且不改變主意,就能等到來自過去的自己將自己殺死。這簡直是一個完美的圓環,毫無破綻。
過去未來交錯,亂得像一張理不開的蜘蛛網。
越是細想,越讓人覺得恐懼。
等等!
季雨時停住腳步,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父親在死亡的這一天,應該早就知道會遇到來自過去的自己,和來自未來的他!
也就是說,父親至少提前了一年就知道了死亡當天的結局。
笑看生死,平淡如故,這是靠怎樣一種毅力和恆心才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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