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重新睜開了雙眼,定定看向陸延:“三個月內,此人若不能被你收入麾下,必須重新關入刑獄,他雖恨巫雲,卻更恨仙靈,你千萬不要小瞧此人,被鷹啄了眼睛。”
陸延聞言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淡淡的喜色來:“兒臣謝父皇恩典!”
大雪落滿了宮道,瑩白色的雪花襯著朱紅色的牆壁,紅與白對比分明。這樣冷的天,寒風直往臉上吹,好似要活生生割下一塊肉來,陸延卻偏偏披著外袍,在雪地裡站了許久,仿佛在等什麼人
刑獄大門打開,外間透進去一縷天光,隨即被吞噬殆盡。
負責看守刑獄的侍衛拖著一名氣息奄奄的囚犯從裡面走了出來,那人好似剛剛經受過一場酷刑,肩頭滿是觸目驚心的血痕,依稀還能看見兩個可怖的血洞,脖頸和手腕因為常年累月戴著镣銬,磨出了一圈血肉模糊的痕跡,過長的頭發遮住了形銷骨立的身形,那雙眼睛就像一潭死水,黯淡空洞。
“砰——!”
那名囚犯像垃圾一樣被重重扔在了雪地裡,他艱難動了動指尖,試圖爬起,但最後又無力跌了回去。
戴著鬼面盔甲的侍衛對陸延行了一禮,聲音從面具後方傳來,沉悶且毫無感情:“回王爺,罪臣商君年帶到。”
刑獄由帝君親自掌管,他養出了一群冷漠的殺人機器來看守這個人間煉獄,陸延自然也不會與他們多說什麼話,聞言微不可察點了點頭,聲音淡淡:“退下吧。”
他今天來沒有帶任何人,鶴公公他們也隻是在宮門外間等候。侍衛離開後,陸延就緩緩走到商君年面前,一言不發解下身上的狐狸毛披風裹住對方,然後將人從地上打橫抱了起來。
四周路過的宮女太監見狀驚得連路都不會走了,一個接一個撞在了柱子上。
陸延卻視若無睹,抱著商君年緩緩步下了臺階,他好像抱著一個脆弱的玻璃器皿,稍稍碰一下都會碎得再也拼湊不起來,故而走路慢了又慢。
商君年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那間幽暗的地牢裡關了多久,驟然看見天光,刺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柔軟的狐狸毛披風燻著檀香,卻並不足以壓下他身上濃烈的血腥味,反而交織成了一股令人不適的味道。
風雪襲來,冷風順著衣領灌入,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凍到失去痛覺。
凌亂的發絲遮住了商君年的面容,隻露出一雙冰冷幽暗的眼眸,在不甚明亮的陽光下,他的身上散發著森森鬼氣,仿佛要擇人而噬。
然而數年的刑獄折磨已經讓他變得形銷骨立,連掙扎都做不到,隻能死死盯著陸延稜角分明的下巴,以此來辨認來者身份,最後終於吐出了一句沙啞破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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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風陵王……”
陸延腳步不停,隻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些,聲音低沉:“是。”
商君年的嗓子像是被沙礫磨過,虛弱得連說話都隻能吐出氣音:“神耀二十三年……我見過你……”
那時的商君年和趙玉嶂都被關在風陵王府的地牢中,現如今質子歸國,隻剩他一個了。
商君年閉了閉眼:“你將我帶出刑獄,想做什麼……”
他神色麻木,看起來並不在意答案是什麼,陸延要折磨也好,要羞辱也罷,都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點漣漪。
陸延的聲音原本溫潤清朗,但在風雪凜冽中又無端多了一絲幽遠:“他們都回家了,你不想回家嗎?”
陸延和商君年的兩次相見都在地牢,這一次的衝擊卻遠比任何一次都要大,對方是真真正正隻剩下一口氣了,破碎虛弱到了極致。因為狐毛披風太過厚重柔軟,導致無人發現陸延的指尖在輕微顫抖,他竭力控制著呼吸平穩,然而微微泛紅的眼眶卻泄露了情緒。
商君年漠然開口:“我沒有家,現在隻想要一個了結……”
陸延腳步一頓:“……”
風雪漫天,模糊了視線。
陸延將商君年帶回了王府,他什麼也沒有解釋,隻是請了最好的太醫替對方療傷,奇珍藥材不要錢似地撒出去,讓人琢磨不透他對商君年的態度。
“回殿下,這位……這位公子內裡虛耗太過,髒腑受損,早已是油盡燈枯之象,現在縱然喂再多的天材地寶,也是虛不受補,如今隻能好好溫養著,多活一年是一年。”
一向行事謹慎的太醫硬著頭皮說出這番話,可見商君年的身體已經糟糕到了何等地步,陸延早有預料,如今反而生不出什麼怒氣,隻是那顆心一瞬間墜入了谷底。
“都退下吧。”
陸延擺擺手,徑直步入了內室,他撥開帳幔,隻見商君年正躺在床上,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麼。
商君年身上的血汙都已洗淨,他傷口上纏著的紗布比衣裳還厚,面龐蒼白瘦削,唯有那雙微微上翹的狐狸眼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神採,但深看進去仍是一團幽寂。
陸延掀起衣袍在床榻邊落座,伸手將他臉上凌亂的頭發撥開:“你安心住下,不會有人再將你關起來了,這就是你的家。”
後面一句話細聽有些霸道。
商君年聞言終於轉了轉眼睛,緩緩偏頭看向陸延,但他並不說話,隻是扯了扯嘴角,那種冰冷的譏笑與嘲諷卻分毫不差都傳遞了過去:“是嗎?”
陸延:“是。”
商君年忽然沒頭沒尾道:“你幫我削一個梨子吧。”
他雖不明白陸延為什麼要救自己,但這段時日對方一直對他有求必應,連藥都是親自喂的,想來這個要求不會拒絕。
陸延聞言一愣,雖然不明白胃口奇差的商君年為什麼忽然要吃梨子,但還是起身從果盤裡挑了一個不知從何處進貢來的小香梨,坐在床邊用小刀認真削皮,隨口問道:“還有什麼想吃的嗎?”
無人應他,空氣中靜悄悄一片。
“……”
陸延正準備抬頭,手中卻忽然一空,那柄刀毫無預兆被人奪走,死死抵住了他的咽喉致命處,鋒利的刀刃涼得讓人一縮。
陸延緩緩抬頭,對上了一雙陰鸷狠戾的眸子。
第80章 命數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畢竟誰也想不到一個病得隻剩一口氣的人會有如此力道,像猛獸垂死前的奮力一搏。
陸延垂眸看向抵住脖頸的刀刃,卻並不見慌張:“你想殺我?”
商君年冷冷盯著他:“我不該殺你嗎?”
陸延忽地笑了:“該殺。”
是該殺。
“我陸氏皇族害你至此,你想殺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陸延語罷閉上雙眼,出乎意料的坦蕩利落:“你殺吧。”
“……”
商君年聞言動作一頓,臉色陰晴不定,他攥住刀柄的手緊了松,松了緊,心中滔天的恨意在對方無謂的神情中顯得格外諷刺。
殺?
殺了陸延又能怎麼樣呢,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的武功,他的一生,包括將他當做廢子遺棄的巫雲,都回不去了……
商君年意識到這點後,忽然間萬念俱灰,抵住陸延咽喉的刀刃也緩緩落了下來。他扯出一抹譏諷的笑意,不知是笑陸延還是笑自己:“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可惜我不能活著看你們的下場,看仙靈山河崩散,國破家亡——”
陸延聞言察覺不對勁,倏地睜開眼,卻見商君年手中刀刃方向忽然一轉,神色狠戾地朝著心髒刺去,連忙攥住匕首沉聲斥道:“你瘋了!”
鋒利的刀刃劃破了掌心,鮮血滴滴答答下落,陸延不僅沒有松手,反而愈發攥緊了幾分,與商君年陷入了僵持。
陸延目光凜冽:“你就這麼想死?!”
商君年手背青筋暴起,他明明隻剩一副油盡燈枯的身軀,持刀的力道卻沒有半分松懈,無聲咬牙:“今日你若不殺我,他日必亡我手!”
陸延反問:“那我剛才讓你殺,你為什麼不動手?!”
“……”
商君年不知該如何以對,他就那麼一個恍神的功夫,手中刀刃就被陸延用力奪走,當啷一聲扔到了地上。陸延擰眉,對守在門口的侍女冷聲吩咐道:“扔出去,以後房內不許見刀刃!”
婢女小小應了一聲,飛快將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清走,珠簾重新落下,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那柄鋒利的刀就像是商君年的脊梁骨,被抽走後,他就狼狽跌伏在了床邊,墨色的發絲遮住臉龐,讓人窺不清神情。
“本王活一日,你就活一日,如果真的那麼想死,先殺了本王再說。”
陸延沒有顧及自己手掌被劃出的傷口,他面不改色將商君年按在床上休息,然後替對方蓋好被子,臉還是那張臉,在明滅不定的燭火中卻與從前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覺,像是空洞的軀殼一下子有了魂魄,攝人心魂。
商君年卻一動不動,他低垂的視線裡唯有陸延那雙從膝蓋靜靜垂落的手,修長而又金尊玉貴,蜿蜒的血液蛇一般淌過白皙的指尖,然後緩緩掉落。
“滴答……”
“滴答……”
像他苟延殘喘的人生。
王府裡所有人都不明白陸延是怎麼想的,他既不欺男霸女了,也不像以前一樣喜歡折磨人為樂,每天除了去宮中給帝君侍疾,再就是待在王府閉門不出,親自照料那名從刑獄裡帶出來的罪臣。
是的,親自照料。
喝藥,喂飯,換衣服,擦身,這些事他從來不假手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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